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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乞兒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(3)


  明朝正德年間,山東路上有個知書識字的乞兒,混名叫做「窮不怕」。為人極其古怪,忽而姓張,忽而姓李,沒有一定的姓氏。今日在東,明日在西,沒有一定的住居。有時戴方巾,穿綢絹,做乞丐之中第一個財主;有時蓬頭赤腳,連破衣破帽都沒有,做叫化裡面第一個窮人。

  為甚麼沒有定姓?他原是個舊家子弟,只因為人輕財重義,把金銀視為糞土,朋友當做性命;又喜替人抱不平,鄉里之中有大冤大屈的事,本人懦弱不能告理,他就挺身出頭,代他伸訴。不上幾場官司,幾年揮霍,就把數千金產業費得罄盡,弄得倉無一粒,囊無半文。

  平昔受恩的朋友,見他窮了,分文不肯借貸;連自家的妻子,沒穿少吃,饑寒不過,也逼他做起朱買臣來。

  他因看破世情,毫無眷戀,竟把妻孥棄了,飄然出門,隨他嫁也得,守也得,只攜一根棒,一隻碗,做個不驕妻妾的齊人,在外面乞食。

  知道自己不長進,玷辱祖宗,怕人知道姓氏,說他是某人之子,某人之孫,要把「叫化」二字封贈先人,所以不肯說出直言,忽而姓張,忽而姓李。

  為甚麼沒有定居?他道:「叫化」兩個字,也是隨人解說得的,若還只顧口腹,不惜廉恥,把幾十個「老爺」、「奶奶」換他一文低錢,叫了又叫,化了又化,這就是叫喚之「叫」、募化之「化」了;若還做得清高,計得廉介,在乞息裡面行些道義出來,使人見了,個個思忖道:「乞丐之人尚且如此,豈可人而如乞丐乎?」這等做來,就是勸教之「教」、變化之「化」了。

  每一分人家,終身只討他一次。這一次又只討他一文,在我不傷其廉,在人不傷其惠。當初做官的裡面,有個「一錢太守」。做太守的人,每一個百姓取他一文錢,尚且不叫做貪墨,何況于乞丐之人?若還守定在一處,討過的人家終日去討,不但惹人憎嫌,取人唾駡,就是自己心上也覺得不安;不如周遊列國,傳食四方,使我的教化大行於天下,天下好施喜舍的人,要見我第二面也不能夠,就像天上的神龍一般,使人見首而見不尾,何等清高,何等廉介!他立定了這個主意,所以今日在東,明日在西,再不曾在一個地方住上一年半載。

  為何忽然財主,又忽然做了窮人?只因他天性慷慨,最惡的是慳吝之人。古語道得好:「江山易改,秉性難移。」他就做了叫化子,依舊還輕財重義。自己要別人施捨,討來的錢鈔又要施捨別人。

  財主人家見他討飯討得清高,做人做得硬掙,又且通今識古,會做幾首粗淺詩詞,都不把他做乞兒看待。見他走進門來,不是親手遞茶,就是喚人送飯;不是解開串頭揀一大錢,就是攤開銀包拈一小塊,都不消他開口,輸心樂意的施捨他。

  所以他的錢財,極來得容易,一日到晚,定有幾百個絕大的銅錢,幾十塊極碎的銀子。若肯攢積起來,不但不消叫化,還可以恢復舊業,做個中興財主。

  怎奈他舊性不改,竟像銀子錢財上面有刀鋒劍芒,要割人手掌的一般,有了幾分,定要散去,決不肯留在身邊過夜。看見同伴之中,有時運不濟,叫化不來的,論分論錢周濟他;有病倒在床,不能出去叫化的,論年論月供給他。這或者是同病相憐,物傷其類的意思,也還罷了。

  有時討到窮苦人家,見他家中糧絕,灶上煙消,死者無棺,病者少藥,就不覺動起惻隱心來。豈但不要他施捨,還向舊薄包裡傾出冷飯,倒送于施主充饑;破布袋中摸出金錢,反施與檀那作福。

  所以叫化得來的時節,三五日不做好漢,買些衣服,穿著起來,就是乞丐之中第一個財主;撒漫去了的時節,一兩日沒人接濟,衣裳賣盡,出身露體,就是叫化裡面第一個窮人。

  人見他窮到叫化的地步,還不回頭,叫做窮不怕。叫到後來,凡是北京、河南、山東、山西的人,沒有一個不知其名,他竟做了乞丐之中的名士。人人都望他上門,要看是怎生一面孔,做人這等異樣。

  一日討到山西太原府,也是他運限不利,劫數難逃,名士的遭際忽然偃蹇起來。初到地方叫化,只有一個好善的妓婦,留他吃了頓飽飯,出門的時節還約他再來走走。窮不怕是討過一次不討第二次的,怎麼還肯再去。那曉得除了這個信女,再沒有第二個善男。討了四五日,低錢不見一文。在人家門首立上幾個時辰,討不得關碗冷粥,一塊鍋巴。臨舍他的時節,還要罵上幾聲,把飯食丟在地下,等他自拾;再沒有和顏悅色,在手裡遞與他的。

  窮不怕是有俠骨的人,寧可忍饑受餓,使性出門,不肯受那嗟蹴之食。一連餓了幾日,不覺眼中發花,耳內蟬鳴,一張沒倚靠的肚皮,吸到背脊上去,看看要做伯夷、叔齊了。

  自己宿在冷廟之中,反復思量道:「我往常的叫化時運,是從來少有的,為甚麼沒原故倒起運來?雖然說是叫化的人,就活到一百歲少不得是餓死,只是我這叫化子比別人不同,多活一年,還替世上的人多做一年好事。難道不老不病,就是這等死了不成?」想過一會,忽然醒悟轉來道:「是了。往常人肯施捨,一來是重我的人品,二來是慕我的名聲,所以一見了面,就相待如賓,錢財飯食,不求而至。我如今初到地方,又不曾有人替我先容,說有個輕財重義的窮不怕,要到這邊來行道,大家作興他一作興;我又不曾自己稱名道姓,說我就是遠近知名的窮不怕,初到這邊來餬口,求列位看顧一看顧。他知道我是何人,肯破格相待我?如今沒奈何,只得要做毛遂自薦了。把近來做名士的訣竅也要試驗出來,使他知道我,在盛名之下,才好尊敬我。」算計定了,就買一張大綿紙,褙做幾層,做一首七言四句的詩,寫在上面,就如星相醫蔔的招牌一般,捏在手裡,走到人家去叫化。其詩雲:

  仗義疏財窮不怕,自書名號肩頭掛。
  別人施我我施人,叫化之中行教化。

  拿這張招牌,熬著餓肚,到街上去東走西撞。只說窮不怕三個字是棵搖錢樹,街上人見了,只恨相見之晚,豈有當面錯過,竟不延納之理?誰想天下之事盡有出之意外的。未掛招牌之先,銀子銅錢雖然討不著,還有些殘茶剩飯與他看看,做個望梅止渴,畫餅充饑;自掛招牌之後,冷粥要留來養貓,鍋巴要拿去喂狗,沒得與他見面。

  窮不怕立得腿酸,叫得口渴,還討一頓棍子打了出來。

  一個太原城裡,不知幾十萬人家,不約而同,都是如此,竟像寫了合同議約,要餓死他的一般。不知是甚麼原故?他只得歎口氣道:「道之不行也歟,命也。窮不怕其如命何!」回到冷廟之中,丟了招牌,也不求生,也不尋死,只是仰天僵臥,做個束手待斃而已。

  可憐他是餓壞的人,那裡經得再餓?只消一日一夜,沒有水漿下肚,就覺四肢冰冷,目定口張,只有出氣,沒有進氣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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