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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乞兒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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詞雲: 好漢從來難得飽,窮到乞兒猶未了。得錢依舊濟顛危,甘死溝渠成餓莩。 叫化銅錢容易討,乞丐聲名難得好。誰教此輩也成名,只為衣冠人物少。 ——右調《玉樓春》 這首詞是說明朝正德年間,一個叫化子的好處。世上人做了叫化子,也可謂卑賤垢汙不長進到極處了,為甚麼還去稱讚他?不知討飯吃的這條道路雖然可恥,也還是英雄失足的退步,好漢落魄的後門,比別的歹事不同。若把世上人的營業從末等數起,倒數轉來,也還是第三種人物。 第一種下流之人是強盜穿窬,第二種下流之人是娼優隸卒,第三種下流之人,才算是此輩。此輩的心腸,只因不肯做強盜穿窬,不屑做娼優隸卒,所以慎交擇術,才做這件營生。 世上有錢的人,若遇此輩,都要憐憫他一憐憫,體諒他一體諒。看見懦弱的乞兒,就把第二種下流去比他,心上思量道:「這等人若肯做娼優隸卒,那裡尋不得飯吃,討不得錢用,來做這種苦惱生涯?有所不為之人,一定是可以有為之人,焉知不是吹簫的伍相國,落魄的鄭元和?無論多寡,定要周濟幾文,切不可欺他沒有,把惡毒之言去詬詈他,把嗟蹴之食去侮慢他。」 看見兇狠的乞兒,就把第一種下流去比他,心上思量道:「這等人若做了強盜穿窬,黑夜之中走進門來,莫說家中財物任他席捲,連我的性命也懸在他手中,豈止這一文兩文之錢,一碗半碗之飯?為甚麼不施捨他,定要逼人為盜?」人人都把這種心腸優容此輩,不但明去暗來,自身有常享之富貴,後世無乞丐之子孫;亦可使娼優漸少,賊盜漸稀;即于王者之政,亦不為無助。 陳眉公雲:「釋教一門,乃朝延家中絕大之養濟院也。使鰥寡孤獨之人悉歸於此,不致有煢民無告之優。」我又雲:「卑田一院,乃朝廷家中絕大之招安寨也。使游手亡賴之人悉歸於此,不致有饑寒竊發之慮。」這兩種議論都出自己裁,不是稗官野史上面襲取將來的套話,看小說者,不得竟以小說目之。況且從來乞丐之中,盡有忠臣義士、文人墨客隱在其中,不可草草看過。至於亂離之後,鼎革之初,乞食的這條路數,竟做了忠臣的牧羊國,義士的采薇山,文人墨客的坑儒漏網之處,凡是有家難奔、無國可歸的人,都托足於此。有心世道者,竟該用招賢納士之禮,一食三吐浦,一沐三握髮,去延攬他才是,怎麼好把殘茶剩飯去褻瀆他?我如今先請兩位教化陪客與本傳做個引子,一個是太平時節的文人墨客,一個是亂離時節的義士忠臣,說來都可以新人耳目。 明朝弘治年間,曾有一個顯宦,忘其姓名。他因出使琉球,還朝覆命,從蘇州經過。慕虎丘山上風景之勝,特地泊了座船,備了筵席,又開一樽名酒,叫做葡萄釀,是琉球國王送他做下程的,攜到山頂之上。帶了幾個陪賓,把絨單鋪了,一邊飲酒,一邊賦詩。 正在那邊搜索枯腸,忽然有個乞兒走上山來,立在面前討酒吃。顯宦大怒,說他阻撓筆興,攪亂吟思,可恨之極,吩咐家人驅逐他。 他不慌不忙,回復那顯宦道:「我只說列位老爺相公在這邊做甚麼難事,所以怪人攪擾,卻原來是做詩。做詩有甚麼難處,怕人攪擾?我自討我的飯,你自做你的詩,兩不相妨,何鬚髮惱?」說了這兩句,只是立了不動。 那顯宦對著家人,高聲大怒道:「面前立了個叫化子,如何做得好詩出來?還不快趕他去!」乞兒道:「面前立了個叫化子,就做不出好詩來;若還立了個正經人,連好字也寫不出了。虧那唐朝的李太白,面前坐了個皇帝,又立了個貴妃,尚且下筆如流,做出《清平調》三首,為千古之絕唱。難道從古及今,只有李太白一個,才稱得才子,列位老爺相公,還算不得詩翁麼?」顯宦聽了這些話,氣得目定口呆,要忍耐又忍耐不住,要發作又發作不得,與那幾個陪賓面面相視。 有一個陪賓道:「他不過在說平話的口裡,聽了幾個故事來,在這邊調唇弄舌,曉得《清平調》是甚麼東西?且待我盤他一盤。」就對乞兒道:「我且問你,『清平調』還是古風,還是律詩,還是絕句?」乞兒道:「不是古風,不是律詩,也只怕不是絕句。」眾人道:「這等是甚麼詩體?」乞兒道:「『清平調』三個字,就是詩體了,何須問得?」眾人笑了一陣,又問他道:「這三首詩是為何而作?詩裡面的意思,是說的一件甚麼東西?」乞兒道:「『清平調』三個字,就是詩的意思了,又何須問得?」 眾人又笑了一陣,就對他道:「何如?你的馬腳露出來了。這三首詩,是為詠牡丹而作,叫做七言絕名。詩體尚且不知,題義全然不解,竟在這裡瞎猜。橫也是『清平調』,豎也是『清平調』,『清平調』是件甚麼東西,可是吃得的麼?」 乞兒道:「這等說來,列位相公認錯了。這三首詩,不但不是絕句,亦且叫不得是詩,乃是三篇樂府。但凡詩詞裡面,可歌而不不唱者,謂之詩;可歌而兼可唱者,謂之樂府。若還這三首是詩,當初的題目,就該是『詠牡丹』三字,不該叫做《清平調》了。所謂調者,就是詞曲裡面越調、商調、大石調之類是也。玄宗天子出這個題目與他,原是要被之管弦,使伶工演習,見得海宴河清,朝廷無事,聖天子安坐深宮,終日看名花,親國色,宴樂清平的意思,所以叫做《清平調》。這三首稱府的妙處,在於文采既佳,宮商又協,所以喜動天顏,受了許多寵賜;若單單只取文采,不過是幾首詠物詩罷了,為甚麼千古相傳,以為絕調?如今列位相公,詩體也不叫做盡知,題義也不叫做甚解,虧得生在今時,做仕宦的陪賓,還可以藏拙;若還也生在唐朝,與李太白一同應制,只怕文字做來未必中式。不但賞賜輪不著,連那兩盞龍鳳燈籠還要借重尊手提了,送李太白回院也不可知。」 說過這些話,又拱拱手道:「乞兒粗鹵,不知忌諱,衝撞列位相公,莫怪莫怪。」眾人聽了,氣得面如土色,恨不得把頭髮揪了過去,痛打一頓,方才暢快。 只因礙了主人,不好動手。 那顯宦見他應對如流,又且說得理明義暢,知道是個文人墨士流落下來的,詞色之間,有些要優待他的意思。怎奈那些陪賓不服,不肯作興他。 內中有一個道:「他那些話,都是別處聽來的,世上盡有談今說古,口若懸河的人,乃至提起筆來,一個字也寫不出。如今求老先生考他一考,若還筆下寫來的,也像口裡這等便捷,晚生們情願讓你上坐。」那顯宦就對乞兒道:「你會做詩麼?」 乞兒道:「像李太白那樣的樂府,果然做不出,若還只要成篇,不論音律,與這幾位相公唱和起來,或者也還應會得過。」 顯宦道:「取一幅詩箋、一副筆硯與他。」乞兒道:「這等求老爺命一個題,限一個韻。」顯宦道:「詩的題目不過是登高眺遠的意思,隨意做來就是了。料你做叫化子的人識不多幾個字,不好把險韻難你,限一個『上大人』的『上』字罷了。」 乞兒提起筆來,先寫個「一」字,後寫個「上」字,就丟下筆來,袖手而立,卻像做不出的光景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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