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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卷 老星家戲改八字 窮皂隸陡發萬金(2)


  蔣成去了重本,摸得二兩八折低銀,不勾買棒瘡膏藥,還欠下一身債負,自後再不敢買票。

  鑽刺也吃虧,守分也吃虧,要錢也沒有,不要錢也沒有,在衙門立了二十餘年,看見多少人白手成家,自已只是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衙門內外就起他一個混名,叫做「蔣悔氣」。

  吏書門子清晨撞著他,定要叫幾聲大吉利市。久而久之,連官府也知道他這個混名。

  起先的刑廳,不過初一十五不許他上堂,平常日子也還隨班值役。末後換了一個青年進士,是揚州人,極喜穿著,凡是各役中衣帽齊整、模樣乾淨的就看顧他,見了那襤褸齷齪的,不是罵,就是打。古語有雲:

  楚王好細腰,宮中皆餓死。

  只因刑廳所好在此,一時衙門大小,都穿綢著絹起來,頭上簪了茉莉花,袖中燒了安息香,到官面前乞憐邀寵。

  蔣成手內無錢,要請客也請客不來。新官到任兩月,不曾差他一次。有時見了,也不叫名字,只喚他「教化奴才」。蔣成弄得局天搶地,好不可憐。

  忽一日刑廳發了二梆,各役都來伺侯,見官不曾出堂,大家席地坐了講閒話。蔣成自知不合時宜,獨自一人坐在周圍屏背後。眾人中有一個道:「如今新到個算命的,叫做華陽山人,算得極准,說一句驗一句。」又一個道:「果然,我前日去算,他說我驛馬星明日進宮,第二日果然差往省城送禮。」又一個道:「他前日說我恩星次日到命,果然第二日賞了一張好牌。」

  眾人道:「這等我們明日都去試一試。」那算過的道:「他前挨擠不開,要等半日,才輪得著。」蔣成聽見,思量道:「這等是個活神仙了。我蔣成偃蹇半世,將來不知可有個脫運的日子?本待也去算算,只是跟官的人,那有半日工夫去等?」

  躊躇未了,刑廳三梆出堂。只見養濟院有個孤老喊狀,說妻子被同伴打壞,命在須臾,求老爺急救。

  刑廳初意原是不肯准的,只因看見蔣成立在階下,便笑起來道:「喚那教化奴才上來。我一向不曾差你,誰知你這個教化差人,又有一對教化的原被告,也是千載奇逢,就差你去拿。」

  標一根簽丟下來,蔣成拾了,竟往養濟院去。從一個命館門前經過,招牌上寫一行字道:華陽山人談命,一字不著,不受命金。蔣成道:「這就是他們說的活神仙了。」掀簾一看,一個算命的也沒有。心上思忖道:「難得他今日清閒,不如偷空進去算算,省得明日來遇著朋友,算得不好,被他齒笑。」走進去,把年月日時說了一遍。

  山人展開命紙,填了八字五星,仔細一看,忽然哼了一聲,將命紙丟下地去,道:「這樣命算他怎的?」蔣成道:「好不好也要算算,難道不好的命就是沒有命錢的麼?」山人道:「凡人命不好看運,運不好看星。你這命局已是極不好的了,從一歲看起,看到一百歲,要一日好運,一點好星也沒有。你休怪我說,這樣八字,莫說求名求利,就去募緣抄化,人見了你也要關門閉戶的。」蔣成被這幾句話主傷了心,不覺掉下淚來道:「先生,你說的話雖然太直,卻也一字不差。我自從出娘肚皮,苦到如今,不曾舒眉一日,終日癡心妄想,要等個苦盡甘來。據老先生這等說,我後面沒有好處了。這樣日子過他怎的?不如早些死了的乾淨!」起先還是含淚,說到此處,不覺痛哭起來。

  山人勸他住又不住,教他去又不去,被他弄得沒奈何,只得生個法子哄他出門。對他道:「你若要過好日子,只除非把八字改一改,就有好處了。」蔣成道:「先生又來取笑,字是生成的,怎麼改得?」山人道:「不妨,我會改。」重新取一張命紙,將蔣成原八字只顛倒一顛倒,另排上五星運限,後面批上幾句好話,折做幾折,塞在蔣成袖中道:「以後人問你八字,只照這命紙上講,還你自有好處。」蔣成知道是諢話,正要從頭哭起,忽然有個皂頭拿一根火簽走進來道:「老爺拿你!」

  蔣成問甚麼事發,原來是養濟院那個孤老等他不去拿人,又來稟官,故此刑廳差皂頭來捉違限。

  蔣成吃了一驚,隨他走進衙去。只見刑廳怒衝衝坐在堂上,見他一到,不容分說,把簽連筒推下叫打。蔣成要辯,被行杖的一把拖下,袖中掉出一張紙來。

  刑廳道:「甚麼東西?取來我看。」門子拾將上,刑廳展開,原來是張命紙。從頭看了一遍,大驚道:「叫他上來。你這張命紙從那裡來的?是何人的八字?」蔣成道:「就是小人的狗命。」刑廳大笑道:「看你這個教化奴才不出,倒與我老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。」當下饒了打,退堂進去。到私衙見了夫人,不住的笑道:「我一向信命,今日才曉得命是沒有憑據的。」夫人問:「怎見得?」刑廳道:「我方才打一個皂隸,他袖中掉下一張命紙,與我的八字一般一樣。我做官,他做皂隸,也就有天淵之隔了,況且又是皂隸之中第一個落魄的,你道從那裡差到那裡?這等看來,命有甚麼憑據?」夫人道:「這畢竟是刻數不同了。雖然如此,他既與你同時降生,前世定有些緣法,也該同病相憐,把只眼睛看看他才是。」刑廳道:「我也有這個意思。」次日坐川堂,把蔣成叫進來,問他身上為何這等襤褸。蔣成哭訴從前之苦,刑廳不勝憐惜,吩咐衙內取出十兩銀子,教他頭幾件衣帽換了來聽差。

  蔣成磕頭謝了出去,暗中笑個不了。隨往典鋪買幾件時興的衣服,又結了一頂瓦楞帽子,到混堂洗一個澡,人頭至腳脫舊換新。走出來恰好遇著個磨鏡的,挑了一擔新磨的鏡子。蔣成隨著他一面走,一面照,竟不是以前的窮相。心上暗想道:「難道八字改了,相貌也改了不成?」走進衙門,合堂恭賀,又替他上個徽號,叫做「官同年。」那些穿綢著絹的,羡慕他這幾件衣服,都叫做「御賜宮袍。」安息香也送他熏,茉莉花也送他戴,蔣成一時清客起來,弄得那六宮粉黛無顏色。

  自此以後,刑廳教他貼堂服事,時刻不離,有好票就賞他,有疑事就問他,竟做了腹心耳目。

  蔣成也不敢欺公作弊,地方的事,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,倒扶持刑廳做了一任好官。

  古語道不差,官久自富。蔣成在刑廳手裡不曾做一件壞法的事,不曾得一文味心的錢,不上三年,也做了數千金家事,娶了妻,生了子,買了住房,只不敢奢華炫耀。

  忽一日想起:「我當初若不是那個算命先生,那有這般日子?為人不可忘本。」辦了幾色禮,親自上門去拜謝。

  華陽山人見了,不知是那一門親戚,問他姓名,蔣成道:「不肖是刑廳皂隸,姓蔣名成,向年為命運蹭蹬,來求先生推算,先生見賤造不好,替我另改一個八字。自改之後,忽然亨通,如今做了個小小人家,都是先生所賜,故此不敢忘恩,特來拜謝。」山人想了半日,才記起來道:「那是我見你啼哭不過,假設此法,寬慰你的,那有當真改得的道理?」蔣成道:「彼時我也知道是笑話,不想後來如此如此」把刑廳見了命紙,回嗔作喜,自己因禍得福的話說了一遍。山人道:「世間那有這等事?」蔣成將原先八字說去,山人仔細看了一遍道:「原不差,這樣八字,莫說成家,飯也沒得吃的。你再把改的八字說來看。」蔣成因那張命紙是起家之本,時刻帶在身邊,怎敢丟棄?就在夾袋中取出來,與山一看。

  山人大笑道:「確然是這個八字發來的,若照這個命,你不但發財,後來還有官做。」蔣成大笑道:「先生又來取笑,我這個人家已是欺天枉人騙來的,還怕天公查將出來,依舊要追了去,還想做甚麼官?」山人道:「既然前面驗了,後面豈有不驗之理?待我替你再判幾句,留為後日之驗。」提起筆來,又續上一個批語。蔣成袖了,作別而去。

  不上月余,刑廳任滿,欽取進京。臨行對蔣成道:「我見你一向小心守法,不忍丟你,要帶你進京,你可願去?」蔣成道:「小的蒙老爺大恩,碎身難報,情願跟去服事老爺。」刑廳賞了銀子安家。蔣成一路隨行,到了京中,刑廳考選吏部,蔣成替他內外糾察,不許衙門作弊,盡心竭力,又扶持他做了一任好官。

  主人鑒他數載勤勞,沒有甚麼賞犒,那時節朝中弊竇初開,異路前程可以假借,主人替他做個吏員腳色,揀個絕好縣分,選了主簿出來;做得三年,又升上經歷。兩任官滿還鄉,宦囊竟以萬計,卻好又應著算命先生的話。這豈不是理之所無、事之所有的奇話?說來真個耳目一新。

  說話的,若照你這等說來,世上人的八字,都可以信意改得的了?古聖賢「死生由命、富貴在天」的話,難道反是虛文不成?看官,要曉得蔣成的命原是不好的,只為他在衙門中做了許多好事,感動天心,所以神差鬼使,教那華陽山人替他改了八字,湊著這段機緣。這就是《孟子》上「修身所以立命」的道理,究竟這個八字不是人改,還是天改的。

  又有一說,若不是蔣成自己做好事,怎能夠感動天心?就說這個八字不是天改,竟是人改的也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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