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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譚楚玉戲裡傳情 劉藐姑曲終死節(6)


  譚楚玉讀了三年,出來應試,無論大考小考,總是矢無虛發。進了學,就中舉;中了舉,就中進士;殿試之後,選了福建汀州府節。

  推論起理來,湖廣與福建接壤,自然該從長江上任,順便還家,做一出錦還鄉的好戲。怎奈他炫耀鄉里之念輕,圖報恩人之念重,就差人接了家小,在京口相會,由浙江一路上去,好從衢、嚴等處經過,一來叩拜晏公,二來酬謝莫漁翁夫婦。

  又怕衙門各役看見舉動,知道他由戲子出身,不像體面,就把迎接的人都發落轉去,叫他在浦城等侯,自己夫妻兩個一路遊山玩水而來,十分灑樂。

  到了新城港口,看見莫漁翁夫婦依舊在溪邊罾魚,就著家人拿了帖子上去知會,說當初被救之人,如今做官上任了,從此經過,要上來奉拜。

  莫漁翁夫婦聽了,幾乎樂死,就一齊褪去箬帽,脫去蓑衣,不等他上岸,先到舟中來賀喜。譚楚玉夫妻把他請在上面,深深拜了四拜。

  拜完之後,譚楚玉對莫漁翁道:「你這扳罾的生意,甚是勞苦;捕魚的利息,也甚是輕微。不如丟了罾網,跟我上任去,同享些榮華富貴何如?」藐姑見丈夫說了這句話,就不等他夫妻情願,竟著家人上去收拾行李。

  莫漁翁一把扯住家人,不許他上岸,對著譚楚玉夫妻搖搖手道:「譚老爺、譚奶奶,饒了我罷。這種榮華富貴,我夫妻兩口莫說消受不起,亦且不情願去受他。我這扳罾的生意雖然勞苦,打魚的利息雖輕微,卻盡有受用的去處。青山綠水是我們叨住得慣,明月清風是我們僭享得多,好酒好肉不用錢買,只消拿魚去換,好朋好友走來就吃,不須用帖去招。這樣的快樂,不是我誇嘴說,除了捕魚的人,世間只怕沒有第二種。受些勞苦得來的錢財,就輕微些,倒還把穩;若還遊手靠閑,動不動要想大塊的銀子,莫說命輕福薄的人弄他不來,就弄了他來,少不得要陪些驚嚇,受些苦楚,方才送得他去。你如今要我跟隨上任,吃你的飯,穿你的衣,叫做『一人有福,帶挈一屋』,有甚麼不好?只是當不得我受之不安,於此有愧。況且我這一對夫妻,是閒散慣了的人,一旦閉在署中,半步也走動不得,豈不鬱出病來?你在外面坐堂審事,比較錢糧,那些鞭撲之聲,啼號之苦,順風吹進衙裡來,叫我這一對慈心的人,如何替他疼痛得過?所以情願守我的貧窮,不敢享你的富貴。你這番盛意,只好心領罷了。」

  譚楚玉一片熱腸,被他這一曲《漁家傲》唱得冰冷,就回復他道:「既然如此,也不也相強。只是我如今才中進士,不曾做官,舊時那宗恩債還不能奉償。待我到任之後,差人請你過來,多送幾頭分上,等你趁些銀子,回來買田置地,贍養終身,也不枉救我夫婦一場。你千萬不要見棄。」

  莫漁翁又搖手道:「也不情願,也不情願,那打抽豐的事體,不是我世外之人做的,只好讓與那些假山人、真術士去做。我沒有那張薄嘴唇,厚臉皮,不會去招搖打點。只求你到一年半載之後,分幾兩不傷陰德的銀子,或是俸薪,或是羨餘,差人齎送與我,待我夫妻兩口備些衣衾棺槨,防備終身,這就是你的盛德了。我是斷斷不做遊客的,千萬不要來接我。」

  譚楚玉見他說到此處,一發重他的人品,就吩咐船上備酒,與他作別。這一次筵席,只列山珍,不擺水錯,因水族是他家的土產,不敢以常物相獻故也。雖是富貴之家,也一般不分男女,與他夫妻二人共坐一席,因他是貧賤之交,不敢以宦體相待故也。四個人吃了一夜,直到五鼓,方才分別而去。

  行了幾日,將到受害的地方。彼時乃十一月初旬,晏公的壽誕已過了一月。譚楚玉對藐姑道:「可惜來遲了幾時,若早得一月,趁那廟中有戲子,就順便做本戲文,一來上壽,二來謝恩,也是一樁美事。」藐姑道:「我也正作此想,只是過期已久,料想那鄉付去處沒有梨園,只好備付三牲,啞祭一祭罷了。」及至行至之時,遠遠望見晏公廟前依舊搭了戲臺,戲臺上的椅桌還不曾撤去,卻像還要做戲的一般。譚楚玉就吩咐家人上去打聽,看是甚麼原故。

  原來十月初旬下了好幾日大雨,那些看戲的人除了露天,沒有容身之地。從來做神戲的,名雖為神,其實是為人,人若不便於看,那做神道的就不能夠獨樂其樂了。所以那些檀越改了第二個月的初三,替他補壽。

  此時戲方做完,正要打發梨園起身,不想譚楚玉夫妻走到,雖是偶然的事,或者也是神道有靈,因他這段姻緣原以做戲起手,依舊要以做戲收場,所以留待他來,做了一出《喜團圓》的意思也不可知。

  譚楚玉又著家人上去打聽,看是那一班戲子。家人問了下來回復,原來就是當日那一班,只換得一生一旦。那做生的腳色就是劉絳仙自己,做旦的腳色,乃是絳仙之媳,藐姑之嫂,年紀也只有十七八歲,只因死了藐姑,沒人補缺,就把他來頂缸。這兩個生旦雖然比不得譚、藐,卻也還勝似別班,所以這一方的檀越依舊接他來做。

  藐姑聽見母親在此,就急急要請來相會。譚楚玉不肯,道:「若還遽然與他相見,這出團圓的戲就做得冷靜了。須要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才做得有些熱鬧。」藐姑道:「說得有理。」

  就著管家取十二兩銀子,又寫了一個名帖,去對引起檀越道:「家老爺選官上任,從此經過,只因在江中遇了颶風,許一個神願,如今要借這廟宇裡面了了願心,兼借梨園一用,戲錢照例送來,一毫不敢短少。」那些檀越落得做個人情,又多了一本戲看,有甚麼不便宜?就欣然許了。

  譚楚玉又吩咐家人,備了豬羊祭禮,擺在神前。只說老爺冒了風寒,不能上岸,把官船橫泊在廟前,艙門對神座,夫妻二人隔著簾子拜謝。拜完之後,就並排坐了,一邊飲酒,一邊看戲。只見絳仙拿了戲單,立在官艙外面道:「請問老爺,做那一本戲文?」譚楚玉叫家人吩咐道:「昨日夫人做夢,說晏公老爺要做《荊釵》,就作《荊釵記》罷。」絳仙收了戲單,竟進戲房,妝扮王十朋去了。

  看官,你說譚楚玉夫妻為甚麼原故,又點了這一本?難道除了《荊釵》,就沒有好戲不成?要曉得他夫妻二人不是要看戲,要試劉絳仙的母子之情。藐姑當日原因做《荊釵》而赴水,如今又做《荊釵》,正要使他見鞍思馬、睹物傷情的意思。若還做到苦處,有些真眼淚掉下來,還不失為悔過之人,就請進來與他相會;若還舉動如常,沒有些酸楚之意,就不消與他相會,竟可飄然去了。所以別戲不點,單點《荊釵》,這也是譚楚玉聰明的去處。

  只見絳仙扮了王十朋走上台來,做了幾出,也不見他十分傷感;直到他媳婦做玉蓮投江,與女兒的光景無異,方才有些良心發動,不覺狠心的貓兒忽然哭起鼠來。

  此時的哭法,還不過是背了眾人,把衣袖拭拭眼淚,不曾哭得出聲;及至自己做到祭江一出,就有些禁止不住,竟放開喉嚨哭個盡興。

  起先是叫:「錢玉蓮的妻呵,你到那裡去了?」哭到後面,就不覺忘其所以,「妻」字竟不提起,忽然叫起「兒」來。滿場的人都知道是哭藐姑,雖有顧曲之周郎,也不忍捉他的錯字。

  藐姑隔著簾子,看見母親哭得傷心,不覺兩行珠淚界破殘妝,就叫丫鬟把簾子一掀,自己對著臺上叫道:「母親不要啼哭,你孩兒並不曾死,如今現在這邊。」絳仙睜著眼睛把舟中一看,只見左邊坐著譚楚玉,右邊坐著女兒,面前又擺了一桌酒,竟像是他一對冤魂知道臺上設祭,特地來受享了一般。就大驚大駭起來,對著戲房裡面道:「我女兒的陰魂出現了,大家快來!」通班的戲子聽了這一句,那一個不飛滾上臺,對著舟中細看,都說道:「果是陰魂,一毫不錯。」那些看戲的人見說台前有鬼,就一齊害怕起來,都要回頭散去。

  只見官船之上,有個能事的管家,立在船頭高聲吆喝道:「眾人不消驚恐,艙裡面坐的不是甚麼陰魂,就是譚老爺、譚奶奶的原身。當初赴水之後,被人撈救起來,如今讀書成名,選了汀州四府,從此經過,當初虧得晏公顯聖,得以不死,所以今日來酬願的。」

  那些看戲的人聽了這幾句話,又從新掉轉頭來,不但不避,還要挨擠上來,看這一對淹不死的男女,好回去說新聞。

  就把一座戲場擠做人山人海,那些老幼無力的,不是被人擠到水邊,就是被人踏在腳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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