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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譚楚玉戲裡傳情 劉藐姑曲終死節(5)


  滿場的人到了些時,才曉得他要做《荊釵》全是為此,那辱駡富翁的著數,不過是順帶公文,燥燥脾胃,不是拚了身子嫁他,又討些口上的便宜也。

  他只因隔夜的話都已說盡,母親再不回頭,知道今日戲完之後,決不能夠完名全節。與其拖刀弄劍,死於一室之中,做個啞鬼;不如在萬人屬目之地,暢暢快快做他一場,也博個載流傳的話柄。所以一夜不睡,在枕頭上打稿,做出這篇奇文字來。

  第一著巧處,妙在嘻笑如常,不露一毫慍色,使人不防備他,才能夠為所欲為。不然,這一本擔干係的戲文,就斷斷不容他做了。第二著巧處,妙在自家點戲,不由別人做主,才能夠借題發揮,泄盡胸中的壘塊。倘若點了別本戲文,縱有些巧話添出來,也不能夠直捷痛快至此也。第三著巧處,又妙在與情人相約而死,不須到背後去商量,就在眾人面前,邀他做個鬼伴,這叫做明不做暗事。若還要瞞著眾人,與他議定了才死,料想今日決死不成,只好嫁孫汝權,再做抱石投江的故事也。

  後來那些文人墨士,都作挽詩吊他。有一首七言絕句雲:

  一誓神前死不渝,心堅何必怨狂且。
  相期並躍隨流水,化作江心比目魚。

  卻說這兩個情人一齊跳下水去,彼時正值大雨初睛、山水暴發之際,那條壁峻的大溪又與尋常溝壑不同,真所謂長江大河,一瀉千里,兩個人跳下去,只消一刻時辰,就流到別府別縣去了,那裡還撈得著?所以看戲的人口便喊叫,沒有一個動手。

  劉絳看見女兒溺死,在戲臺上捶胸頓足,哭個不了。一來倒了搖錢樹,以後沒人生財;二來受過富翁的聘禮,恐怕女沒了,要退出來還他,真所謂人財兩失。哭了一頓,就翻轉面皮來,顧不得孤老、表子相與之情,竟說富翁倚了財勢,逼死他的女兒,要到府縣去告狀。

  那些看戲的人,起先見富翁賣弄風流,個個都有些醋意。

  如今見他逼出人命來,好不快心,那一個不摩拳擦掌,要到府縣去遞公呈。

  還虧得富翁知竅,教人在背後調停,把那一千兩聘禮送與絳仙,不敢取討;又去一二千金,彌縫了眾人,才保得了平安無事。錢玉蓮不曾娶得,白白做了半日孫汝權,只好把「打情罵趣」四個字消遣情懷,說曾被絕世佳人親口罵過一次而已。

  且說嚴州府桐廬縣,有個濱水的地方,叫做新城港口,不多幾分人家,都以捕魚為業。內中有個漁戶姓莫,人就叫他做莫漁翁,夫妻兩口搭一間茅舍,住在溪水之旁。

  這一日見洪水氾濫,決有大魚經過,就在溪邊張了大罾,夫妻兩個輪流扳扯。遠遠望見波浪之中,有一件東西順流而下,莫漁翁只說是個大魚,等他他流到身邊,就一罾兜住。這件東西卻也古怪,未曾入罾的時節,分明是浮在水面上的;及至到了罾中,就忽然重墜起來,竟要沉下水去。莫漁翁用力狠扳,只是扳他不動,只得與妻子二人,四腳四手一齊用力,方才拽得出水。

  伸起頭來一看,不覺吃了一驚,原來不是大魚,卻是兩個屍首,面對面,胸貼了胸,竟像捆一處的一般。

  莫漁翁見是死人,就起了一點慈悲之念,要弄起來埋葬他。

  就把罾索系在樹上,夫妻兩個費盡許多氣力,抬出罾來。仔細一看,卻是一男一女,緊緊摟在一處,卻像在雲雨綢繆之際,被人扛抬下水的一般。

  莫漁翁夫婦解說不出,把他兩個面孔細看一番,既不像是死人,又不像是活人,面上手上雖然冰冷,但鼻孔裡面卻還有些溫意,但不見他伸出氣來。

  莫漁翁對妻子道:「看這光景,分明是醫得活的,不如替他接一接氣,萬一救得這兩條性命,只當造了個十四級的浮屠,有甚麼不好?」妻子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就把男子的口對了男子,婦人的口對了婦人,把熱氣呵將下去。不上一刻,兩個死人都活轉來。

  及至扶入草舍之中,問他溺死的原故,那一對男女訴出衷情,原來男子就是譚楚玉,婦人就是劉藐姑,一先一後跳入水中,只說追尋不著,誰想波濤裡面竟像有人引領,把他兩個弄在一處,不致你東我西;又像有個極大的魚,把他兩個負在背上,依著水面而行,故此來了三百餘裡,還不曾淹得斷氣。只見到了罾邊,那個大魚竟像知道有人撈救,要交付排場,好轉去的一般,把他身子一丟,竟自去了,所以起先浮在水上,後來忽然重墜起來。虧得有罾隔住,不曾沉得到底,故此莫漁翁夫婦用力一扳,就扳上來也。

  譚楚玉與藐姑知道是晏公的神力,就望空叩了幾首,然後拜謝莫漁翁夫婦。莫漁翁夫婦見是一對節義之人,不敢怠慢,留在家中款待幾日,養好了身子,勸他往別處安身,不可住在近邊,萬一父母知道,尋訪前來,這一對夫妻依舊做不成了。

  譚楚玉與藐姑商議道:「我原是楚中人,何不回到楚中去?家中的薄產雖然不多,耕種起來,還可以稍供糒粥。待我依舊讀書,奮志幾年,怕沒有個出頭的日子?」藐姑道:「極說得是。但此去路途甚遠,我和你是精光的身子,那裡討這許多盤費?」莫漁翁看見譚楚玉的面貌,知道不是個落魄之人,就要放起官債來,對他二人道:「此去要得多少盤費?」譚楚玉道:「多也多得,少也少得。若還省儉用些,只消十兩也就勾了。」莫漁翁道:「這等不難。我一向賣魚趲聚得幾包銀子,就並起來借你。只是一件,你若沒有好處,我一厘也不要你還;倘若讀書之後,發達起來,我卻要十倍的利錢,少了一倍,我也決不肯受的。」譚楚玉道:「韓信受漂母一飯之恩,尚且以千金相報,你如今救了我兩口的性命,豈一飯之恩!就不借盤費,將來也要重報,何況又有如此厚情?我若沒有好日就罷了,若有好日,千金之報還不止,豈但十倍而已哉!」莫漁翁夫婦見他要去,就備了餞行的灑席,料想沒有山珍,只有水錯,無非是些蝦魚蟹鱉之類。貧賤之家,不分男女,四個人坐在一處,吃個盡醉。

  睡了一晚,第二日起來,莫漁翁並了十兩散碎銀子,交付與他。

  譚楚玉夫婦拜辭而去,一路風餐水宿,戴月披星,自然不辭辛苦。

  不上一月,到了家中。收拾一間破房子,安住了身,就去鋤治荒田,為衣食之計。藐姑只因自幼學戲,女工針指之事全然不曉,連自家的繡鞋褶褲都是別人做與他穿的,如今跟了譚楚玉,方才學做起來。當不得性子聰明,一做便會,終日替人家緝麻拈草,做鞋做襪,趁些銀子,供給丈夫讀書。

  起先還是日裡耕田,夜間誦讀,藐姑怕他分心分力,讀得不專,竟把田地都歇了,單靠自己十個指頭,做了資生的美產。

  連買柴糴米之事,都用不用著丈夫,只托鄰家去做,總是怕他妨工的意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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