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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譚楚玉戲裡傳情 劉藐姑曲終死節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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絳仙還瞞著女兒,不肯就說,直到初二晚上方才知會他道:「我當初生你一場,又費許多心事教導你,指望你盡心協力,替我掙一分人家。誰想你一味任性,竟與銀子做對頭。良不像良,賤不像賤,逢人就要使氣,將來畢竟有禍事出來。邊樁生意不是你做的,不如收拾了行頭,早些去嫁人的好。某老爺是個萬貫財主,又曾出任過,你嫁了他,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,況且一生又受用不盡。我已收過他的聘禮,把你許他做偏房了。明日就要過門,你又不要任性起來,帶挈老娘啕氣。」 藐姑聽見這句話,嚇得魂不附體,睜著眼睛把母親相了幾相,就回復道:「母親說差了,孩兒是有了丈夫的人,烈女不更二夫,豈有再嫁之理?」絳仙聽見這一句,不知從那裡說起,就變起色來道:「你的丈在那裡?我做爺娘的不曾開口,難道你自己做主,許了人家不成?」藐姑道:「豈有自許人家之理,這個丈夫是爹爹與母親自幼配與孩兒的,難道還不曉得,倒裝聾做啞起來?」絳仙道:「好奇話!這等你且說來是那一個?」 藐姑道:「就是做生的譚楚玉,他未曾入班之先,終日跟來跟去,都是為我。就是入班學戲,也是借此入門,好親近孩兒的意思。後來又不肯做淨,定要改為正生,好與孩兒配合,也是不好明白說親,把個啞謎與人猜的意思。母親與爹爹都是做過生旦,演過情戲的人,難道這些意思都解說不出?既不肯把孩兒嫁他,當初就該留他學戲;即使留他學戲,也不該把他改為正生。既然兩件都許,分明是猜著啞謎,許他結親的意思了。自從做戲以來,那一日不是他做丈夫,我做妻子?看戲的人萬耳萬目,那一個做不得證見?人人都說我們兩個是天地生成,造化配就的一對夫妻,到如今夫妻做了幾年,忽然叫我變起節來,如何使得?這樣圓通的事,母親平日做慣了,自然不覺得詫異;孩兒雖然不肖,還是一塊無瑕之玉,怎肯自家玷污起來?這樁沒理的事,孩兒斷斷不做!」 絳仙聽了這些話,不覺大笑起來,把他啐了聲道:「你難道在這裡做夢不成?戲臺上做夫妻那裡作得准?我且問你,這個『戲』字怎麼解說?既謂之戲,就是戲謔的意思了,怎麼認起真來?你看見幾個女旦嫁了正生的?」藐姑道:「天下的事,樣樣都可以戲謔,只有婚姻之事,戲謔不得。我當初只因不知道理,也順說做的是戲,開口就叫他丈夫。如今叫熟了口,一時改正不來,只得要將錯就錯,認定他做丈夫了。別的女旦的不明道理,不守節操,可以不嫁正生;孩兒是個知道理守節操的人,所以不敢不嫁譚楚玉。」 絳仙見他說來說去,都另是一種道理,就不復與他爭論,只把幾句硬話發作一場,竟自睡了。 到第二日起來,吃了早飯午飯,將要上臺的時節,只見那位富翁打扮得齊齊整整,在戲臺之前走來走去。要使眾人看了,見得人人羡慕,個個思量,不能夠到手的佳人,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,不時取樂,恨不得把「獨佔花魁」四個字寫在額頭上,好等人喝采。 譚楚玉看見這種光景,好不氣忿。還只說藐姑到了此時,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來,連今日這本戲文決不肯好好就做,定要受母親一番痛楚,然後勉強上臺。 誰想天下的事盡有變局,藐姑隔夜的言語也甚是激烈,不想睡了晚,竟圓通起來。坐在戲房之中,歡歡喜喜,一毫詞色也不作,反對同班的朋友道:「你今日要與列位作別了,相處幾年,只有今日這本戲文才是真戲,往常都是假的,求列位幫襯幫襯,大家用心做一番。」又對譚楚玉道:「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,今日才做真主,不可不盡心協力。」譚楚玉道:「我不知怎麼樣叫做用心,求你教導一教導。」藐姑道:「你只看了我的光景,我怎麼樣做,你也怎樣做,只要做得相合,就是用心了。」譚楚玉見他所說的話,與自己揣摩光景絕不相同,心上大有不平之氣。 正在忿恨的時節,只見那富翁搖搖擺擺走進戲房來,要討戲單點戲。譚楚玉又把眼睛相著藐姑,看他如何相待,只說仇人走到面前,定有個變色而作的光景。 誰想藐姑的顏色全不改常,反覺得笑容可掬,立起身來對富翁道:「照家母說起來,我今日戲完之後,就要到府上來了。」 富翁道:「正是。」藐姑道:「既然如此,我生平所學的戲,除了今日這一本,就不能夠再做了。天下要看戲的人,除了今日這一本,也不能夠再看了。須要待我盡心盡意摹擬一番,一來顯顯自家的本事,二來別別眾人的眼睛。但不知你情願不情願?」那富翁道:「正要如此,有甚麼不情願?」藐姑道:「既然情願,今日這本戲不許你點,要憑我自家作主,揀一本熟些的做,才得盡其所長。」富翁道:「說得有理,任憑尊意就是,但不知要做那一本?」藐姑自己拿了戲單,揀來揀去,指定一本道:「做了《荊釵記》罷。」富翁想了一想,就笑起來道:「你要做《荊釵》,難道把我比做孫汝權不成?也罷,只要你肯嫁我,我就暫做一會孫汝權,也不叫做有屈。這等大家快請上臺。」 眾人見他定了戲文,就一齊妝扮起來,上臺搬演,果然個個盡心,人人效力。曲子裡面,沒有一個打發的字眼;說白裡面,沒有一句掉落的文法。 只有譚楚玉心事不快,做來的戲不盡所長,還虧得藐姑幫襯,等他唱出一兩個字,就流水接腔,還不十分出醜。至於藐姑自己的戲,真是處處摹神,出出盡致。 前面幾出雖好,還不覺得十分動情,直做到遣嫁以後,觸著他心上的苦楚,方才漸入佳境,就不覺把精神命脈都透露出來,真是一字一金,一字一淚。做到那傷心的去處,不但自己的眼淚有如泉湧,連那看戲的一二千人,沒有一個不痛哭流涕。 再做到抱石投江一出,分外覺得奇慘,不但看戲之人墮淚,連天地日月都替他傷感起來。忽然紅日收藏,陰雲密布,竟像要混沌的一般。 往常這齣戲不過是錢玉蓮自訴其苦,不曾怨悵別人;偏是他的做法不同,竟在那將要投江、未曾抱石的時節,添出一段新文字來,夾在說白之中,指名道姓咒駡著孫汝權。 恰好那位富翁坐在台前看戲,藐姑的身子正對著他,罵一句「欺心的賊子」,把手指他一指;咒一句「遭刑的強盜,」把眼相他一相。 那富翁明曉得教訓自己,當不得他良心發動,也會公道起來,不但不怒,還點頭稱讚,說他罵得有理。藐姑咒駡一頓,方才抱了石塊走去投江。 別人投江是往戲場後面一跳,跳入戲房之中名為赴水,其實是就陸;他這投江之法,也與別人不同,又做出一段新文字來,比咒駡孫汝權的文法更加奇特。 那座神廟原是對著大溪的,戲臺就搭在廟門之外,後半截還在岸上,前半截竟在水裡。藐姑抱了石塊,也不向左,也不幾右,正正的對台前,唱完了曲子,就狠命一跳,恰好跳在水中。果然合著前言,做出一本真戲。把那滿場的人,幾乎嚇死,就一齊吶喊起來,教人撈救。 誰想一個不曾救得起,又有一個跳下去,與他湊對雙。這是甚私原故?只因藐姑臨跳的時節,忽然掉轉頭來,對著戲房裡面道:「我那王十朋的夫阿!你妻子被人淩逼不過,要投水死了,你難道好獨自一個活在世上不成?」譚楚玉坐在戲箱上面,聽見這一句,就慌忙走上台來,看見藐姑下水,唯恐追不及,就如飛似箭的跳下去,要尋著藐姑,與他相抱而死,究竟不知尋得著尋不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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