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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十(4)


  ◇仲孫羯會晉荀盈〈云云〉城杞,晉侯使士鞅來聘,杞子來盟

  伯主以天下私其親,故命使施禮為可鄙,而屈身要信為可賤也。夫惟義可以率人,苟以其私,則無以令與國矣。

  今晉之平公以杞出之故,合十二大夫而城杞,役諸侯以私其母家,罪莫大焉。是故既城之後,而使士鞅來聘,來聘所以拜城杞也;未幾而杞子又以來盟至魯,來盟所以拜杞田也。比事以觀,則其以不義動人、而有不慊于心者可知矣。然則晉之失伯,不亦宜哉?夫伯者,所以合諸侯而匡天下也。苟以德命,誰敢不從?是故齊桓公以諸侯之師城邢封衛,天下翕然以存亡繼絕之美歸齊,不聞桓公之遣使以謝諸侯,而亦不聞邢侯、衛侯之親往結盟于諸侯也,而邢遷如歸,衛國忘亡,其功為何如哉?惟其心在於公義,而非為私也。今晉侯以奕世之伯,號令諸侯,非弱于齊也。而城杞之後,僕僕焉來聘、來盟之不暇,寧不可鄙賤哉!何以言之?晉平之母,杞女也。杞於是時,非有外患如邢、衛之在齊桓時也,德則不競,而介於大國,以勞諸侯。夫諸侯者,天子之諸侯也,非晉國之役也。昔者平王不撫其民而戍母家,詩人有「束薪蒲楚」之刺,君子傷之,而況于晉乎!今晉臣彪不恤周宗之闕,而夏肄是屏,於是乎合十二國之大夫,勤版築于東樓之杞。文之伯也,未至改物,何以有此?棄同即異,不仁;役人以私,不義。不義不仁,何以為伯主?當時魯、鄭大夫有甚乎之歎,而不敢違也,則天下皆知其不當為。而晉亦自知其不可矣,城杞之役甫旋,而士鞅之聘踵至,謂區區禮文之未可以蓋其愆、而收諸姬之心乎,則其鄙也,不待貶而自見矣。既成其國,又治其田,使晉命之出於公,魯何敢不盡歸乎?今瘠魯以肥杞,乃以卿大夫相繼于朝府無虛月之故,則晉之所以令諸侯者,利而已矣。來盟以固歸田,而以國君親其事,且不守中華之禮,而用夷俗焉。夫以土田之故,親辱於人,是徇利也;以先伐之後,而變於夷,是棄禮也。禮虧利勝,其能國乎?嗚呼!晉以城杞之故而來聘,杞以得地之故而來盟,則伯主之所以為伯主,杞子之所以為諸侯,皆可知矣。《春秋》於「城杞」,則列序十二大夫,以著其動眾之罪,而繼之以「晉侯使士鞅來聘」,又繼之以「杞子來盟」,杞稱「子」,賤之也。蓋嘗考于斯時,天下甚多故也。吳、楚交政於中國,此何時耶?平公舉七世之伯業,一朝付之于楚,自謂可以奠枕而居矣,不知於虢之會,再讀舊書;于申之役,楚主中夏。他日將通少習之言,一出而執戎蠻子赤歸於楚,如事天子然,誰生厲階,至今為梗。蠻夷侮其外,而大臣叛其內,晉國卒剖而為三,則皆平公之罪矣。城杞之役,可勝歎哉!

  ◇楚人伐黃,楚人伐徐,公至自會

  外患自遠而至近。《春秋》危望國以見伯業之衰也。夫華夷之勢不兩立,伯業衰,則夷狄強矣。

  當齊桓之暮年,楚人伐黃而公不救,然後楚複伐徐。夫黃,遠國,而徐在山東,與齊為鄰,非「外患自遠而至近」乎?是以牡丘之盟,《春秋》始書「公至自會」,而桓德之衰,與國皆有可危之勢,於是因魯以見其餘也。楚之為中國患久矣。東遷以來,僭號稱王,憑陵上國,尚賴齊桓創伯,以攘夷安夏為己任,是以有次陘之役,而中華之勢複振,抑何幸也。奈何葵丘既會,震矜遂生,一念之怠,前功遽廢。使強夷得以付度其心,而前日相與周旋之國悉蒙其患。自遠以及於近,豈不駸駸乎剝床及膚也哉!觀《春秋》危公之意,亦可懼矣。且夫黃自貫澤受盟于齊,於是有陽穀之會,相為掎角,以牽制楚人之肘腋,用能致屈完之來盟,則黃實有功于齊也。今楚人敢興兵以伐黃,無乃討其前日從齊之故與?黃以從齊見伐于楚,則楚師之起,乃所以嘗齊也。齊既視黃而不救,然後浸淫而及徐,鳴鐘擊鼓,將問徐以何罪?不過為其附齊而取舒也。借曰黃遠國也,雖鞭之長,不及馬腹,徐在齊之宇下,可不被髮纓冠而往救之乎?始之伐黃,則置而不恤;繼之伐徐,則救而不亟,則桓公之不競、不足庇與國可知矣。是故《春秋》凡桓公之盟會皆不書「至」,安之也;至於牝丘之盟,始書「公至自會」。夫楚之患,自黃而及徐矣。徐之去魯不遠也,輔車相依,唇亡齒寒,寧不有無厭及我之患乎?嗚呼!豈獨魯也?天下之從齊者,莫不岌岌乎殆矣!《春秋》魯史,故「至」公以著其危,而他國從可知焉。

  《商書》曰: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。吾於桓公見之矣。厥後公卒未幾,而楚遂至其國都,以盟魯、鄭、陳、蔡;越八年而以師伐齊,取穀。至是則盟貫取舒,進次於陘之憾,悉報無遺。嗚呼!向使桓公敦不息之誠,當楚人伐黃而振旅焉,天下事豈至此也?或者謂桓公初致江黃之時,管敬仲嘗有言矣,桓公不從,而卒貽禍于二國。籲!仲之言是也,而未知道也。使其能引公以正心修身而行王道,則豈無自彼氐羌,莫敢不來享、莫敢不來王之遺事乎?而仲不能也。使小國賢君欲自援於蠻夷之汙而不克遂其志,君子蓋深傷之。不然,仲之器不小矣。

  ◇吳入郢,于越入吳。公會晉侯及吳子于黃池,于越入吳

  強國每逞力於外,而不虞敵人之乘其後,觀《春秋》書吳之事,亦可以為戒矣。方吳之敗楚而入郢也,師猶在楚,而於越乘虛以入吳,亦可警矣。至於黃池之會,方與晉侯爭長,何不虞於越之又入其國耶?《春秋》始書「于越入吳」于「吳入郢」之後,再書「于越入吳」于「公會晉侯及吳子于黃池」之後,則其虛內事外、阻兵安忍之效,豈不深切著明也哉?

  嘗謂以力勝人者,人亦以力勝之,此理之必然也。春秋之季,吳國,天下莫強焉。長岸、雞父之戰,滅巢、滅徐之文,經不絕書,猶曰以蠻夷而攻蠻夷也。及其勝楚,則遂及齊,而及魯、及晉,若火之燎于原,不可向邇,自以為莫能敵已,不知禍亂相尋,罔有紀極,東南又生一越,為其腹心之患。一之已甚,而至於再,姑蘇之棲兆矣,豈不可為陵人而不顧己者之大戒哉!自今觀之,吳乘楚之得罪於中國而伐之,雖曰因以複怨,猶有名也。至於五戰而造其國都,系累其人民,鞭撻其塚墓,君居其君之寢,大夫處其大夫之室,棄約肆淫,恣行無忌,暴橫未有甚於此矣。方且揚揚然自以為得志也,不思國內空虛,而於越之兵搗其不備,入其巢穴,如造無人之境,無乃出乎己者之反乎己也乎?《春秋》書「吳入郢」,而繼之以「于越入吳」,比事以觀,可謂深切著明矣。吾意吳人為是恐懼而警省也,豈意夫勝齊伐魯之後,複駕晉而爭伯,黃池有會,方將逞其梟雄,以長上國,不知勾踐之又躡其後也。死灰燃於會稽,而太子斃于姑蔑,所得幾何?不足以償所喪。《春秋》書「公會晉侯及吳子于黃池」,而又繼之以「于越入吳」,何其蒙患於前,而又不戒於後也?

  嗚呼!吳以力勝楚,而越又以力勝之;吳以強陵晉,而越又以強陵之:天道好還,豈不信哉?闔閭之時,猶曰不備不虞而已矣,若夫差,何其愚耶!《春秋》因事而比書之,垂戒之意遠矣。是故觀入郢而會黃池,宜吳之盛也。而于越入吳,敗亦隨之,譬之蛇豕躑躅,卒以自僨,不亦可哀也哉?雖然,吳不足論也,吾於此而為中國諸侯悲也。當入郢之時,特以晉不救蔡,而吳得假之以為功。吳興而晉遂失伯,槜李一敗,北向之圖稍輟,而諸侯莫之省也。齊、衛方助叛臣以撓晉,魯方有事於邾,而晉則惟納蒯聵、伐鮮虞之是務也,而皆不以吳為憂,遂使伐陳會魯,勢焰大熾,而齊、晉大國,俱受其患,庸非自致之耶?然後吳、越爭衡,而春秋終矣,其可歎也夫!

  ◇公子結媵陳人之婦於鄄,遂及齊侯、宋公盟。齊人、宋人、陳人伐我西鄙

  大夫越禮以生事,而貽患于其國,《春秋》據事直書而自見矣。

  夫失己失人,寇之招也。今公子結以國卿下媵陳人之婦,既失己矣;媵婦之後,遂專事,以及齊侯、宋公盟。公、侯豈大夫之敢敵乎?是以牲歃徒陳而反以致三國之伐,然後生事病國之禍見矣。結可責也,而齊侯、宋公亦不得免焉。古者大夫之出疆也,受命而不受詞,有可以安社稷、利民人者,專之可也。未聞專命而非禮以致患者也。夫人必自侮,然後人侮之,國必自伐,而後人伐之,皆由己以致之。況于己為大夫,固當使其君安富尊榮,而民無侵陵之患也。今一舉而害及其國,其罪豈不大哉?是故公子結者,魯之卿也,媵婦淺事,非大臣之當親,今乃縱其私情,去國逾境,以媵微者之婦,則以尊而臨卑,紊上下之分矣。彼齊侯者,太師之胤,尊為東州之方伯;宋公者,先代之後,爵為天子之上公;夫豈列國大夫所可敵哉?今結也因媵婦之行,遂及二君為盟焉。夫盟者,有國之大事也。乃不稟命於君而專之,外有以卑抗尊之罪,而內有以臣專君之惡,一舉而二罪並焉,其可乎哉?他日西鄙之伐,辱國殄民,果誰之所致乎?則結之罪不可逃矣。是故媵婦淺事不當書,而《春秋》特書曰「公子結媵陳人之婦於郢」。「陳人」微者,既見其重以失己矣,而繼之曰「遂及齊侯、宋公盟」,「遂」者專詞,「及」者所欲,又見其輕以失人也。至於西鄙之師,而書曰「伐」,見三國之有詞於伐也。

  然則三國義乎?曰魯則失矣,三國亦豈義哉!夫以伯主之嚴,上公之重,誰得而犯之?蕞爾大夫而求盟,其從其否,誠在我耳。訓之以禮義,道之以名分,不與之盟可也,執而治之可也,何至以二大國之君,俯首與之共歃?既歃之後,而以兵刃臨之。夫抗尊求盟者,公子結也,西鄙之民何罪?慢鬼神而食話言,虐無辜以黷威武,不義甚矣!吾嘗觀乎文公之經,有曰:「季孫行父會齊侯于陽谷,齊侯弗及盟。」夫以商人之不義,且能卻大夫之請,何桓公乃不能慎之於始而悔之於終乎?然則結也不足責也,齊為伯主,於是乎有慚德矣。

  ◇公圍成,公至自圍成。築蛇淵囿

  君令不行於陪臣,而勞民以自樂,甚矣魯之不競也!夫佚遊從欲,已非人君之當為,而況作于患難之時乎!是故成,魯邑也,而疆臣據焉;定公欲墮其城,而親帥師徒以圍之,卒不能克而返。是正恐懼警省之時也,奈何告至之後,乃役民以築蛇淵之囿,尚可謂知務乎?《春秋》書「公圍成,公至自圍成」於十有二年之冬,而書「築蛇淵囿」於十有三年之夏,則定公之失君道可知矣。

  嗚呼!魯自宣公受國於東門氏,而祿去公室矣。成公失政,而政逮于大夫。丘甲之作,費邑之城,三軍之作,中軍之舍,不絕於經。三家競爽,不弱一個焉,孰知陪臣之又專制其後哉?至於孔子攝相,然後費、郈繼墮。公室可為之兆,已見於此。使其終用聖人,魯可以為政於天下矣。雖百成,何能為哉!今定公不知二邑之墮,出於仲尼之化,而以為己功也,於是親帥其師以圍成,而不知公斂、處父之徒,無君之人也,于公何難哉?是以「無成是無孟氏」之言一動強臣之心,而深溝高壘,堅守弗下。以封內之邑,而用師圍之,有如敵國,已見魯之失政矣。況以堂堂國君之尊,伐一陪臣而不能勝,卷甲而歸,亦可危已。吾意定公因是而懼,改前轍以自新,委國聖人之不暇也。奈何恬不知畏,告至之後,反自肆于驕樂。當舉趾條桑之月,役農作之民以築囿焉。夫築者,創始之詞,而囿者,育鳥獸之所也。當閒暇之時,且不可為也,而況于蕭牆之寇未弭,此何時耶,而自放于盤樂怠傲,無乃安危利菑而樂其所以亡乎?置民人社稷於度外,而以奉己為重,顛倒錯亂,未有甚於此者矣。《春秋》先書「公圍成」,而繼之以「公至自圍成」,危之之意已見。至明年之夏,而有「築蛇淵囿」之書,則定公之不足與有為也明矣。卒之女樂至庭,而聖人以燔肉去,遂使一變至道之國,日淪於微弱;而大野之麟,卒虛其應。悲夫!

  吾嘗觀乎《春秋》書築台及囿,凡六見,莊公一年而築三台。當齊桓方伯,四鄰和睦,國家無事,可以有為而不為也,故魯自是始弱。及莊公告終,而遂大亂,國幾亡。成公之時,內政歸於強臣,而外屢辱於大國,末年晉悼複伯,稍獲見重,而遂築鹿囿。昭公游于季孫之術中,而築郎囿,卒以客死。今定公不以先君為鑒,而又履其轍焉。嗚呼!無囿猶可,無民何為?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,是誰之咎哉?

  ◇取汶陽田。公會楚公子嬰齊于蜀

  藉勢以複地,其利國也為甚微;致賂以從夷,其辱國也為甚大。夫為國而不知以義為利,未有不受其咎者矣。

  魯之成公,恃晉之勢,一戰勝齊,以取汶陽之田,以亂而易亂也,其利國不亦微乎。遂使楚人以此藉口,而為陽橋之役。公也乃屈千乘之尊,會其大夫于蜀,致賂納質,以求免焉,則其辱國大矣。觀《春秋》書「取汶陽田」於前,而書「公會楚公子嬰齊」於後,則魯之所獲不如所喪,為國而不以禮,其效豈不深切著明矣哉?嘗謂天下莫大于禮,莫強於義。是故諸侯修睦,以事天子,不敢失也,而後蠻夷順令,以事中國,不敢違也。今也友邦塚君不能和協,而使外夷得以借此以為猾夏之階,不亦甚哉!觀成公之所以勝齊而辱于楚者,抑亦可以為戒矣。

  且夫汶陽,魯故田也,而見奪于強大之齊。考於建邦士地之圖,若在封域之中,則先王所錫,先祖所受,不敢失墜,所當告于天王,以正疆界,不當擅兵以取之也。不然侵小得之,則固有興滅繼絕之義,齊固不得而有,亦豈魯之所當有哉?今魯之戰齊也,以大夫之一怒,而介於大國,幸以獲勝,則藉郤克之言,以取汶陽,而不使一介告諸天子,是惟強力之恃,而於君臣之義蔑矣。雖取故邑,與奪人之有何異哉?而不知我以強力陵人,人亦以強力而陵我矣。未幾楚人遂有侵衛、侵我之師,以問伐齊之故。甥舅之國,剪為仇讎,而使蠻夷得以為詞,亦已顛矣。而又不能親賢修政,保固疆圉,乃以國君之尊,親會公子嬰齊于蜀,而薦侑焉。以周公之裔、千乘之君,降班失列,以聽于夷狄之大夫,豈不哀哉?惟其不能以禮為國,以及此憂也。故曰「藉勢以複地,其利國也為甚微;致賂以從夷,其辱國也為甚大」也。

  季孫行父為國上卿,固當上使其君,保安富尊榮之位,而下庇其民,使無辛苦墊隘之禍也,而乃不忍一朝之忿,殘民以逞其私。汶田之歸,揚揚然自以為功,而辱逮君父不顧也。方將立武宮以宣示其侈,而不知他日韓穿一言,複束手以歸諸齊,而所得者為虛文,不足以償所喪。然後知不以義為利,而以利為利,乃有國家者之大患。而《春秋》譏取汝陽田之意遠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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