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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十(3)


  ◇楚人伐鄭,公子遂會晉人〈云云〉救鄭,楚子使椒來聘

  外夷猾夏,而中國失禦侮之道,故外夷遂強,而用中國之禮焉,此夷夏盛衰之大機也。

  夫外夷之所以強,皆由中國不振而已矣。當我文公之時,晉靈少懦,不在諸侯。楚人師於狼淵以伐鄭,是以此嘗晉之能否也。晉大夫以五國之師救鄭而緩不及事。《春秋》貶大夫而人之,以見中國之不振,自此始歟。由是楚勢遂張,而使椒聘魯,乃以爵書,而君臣並見,然後華夷無複辨矣。可不為之寒心哉!嘗謂夷狄猾夏未足憂,而中國之衰為可憂,何哉?當齊桓創伯之時,荊始入蔡而伐鄭,其勢張矣。桓公同盟於幽之後,荊始來聘,其進不過書人,而國號且未改也。既聘之後,屢駕伐鄭,而改稱楚,不駸駸乎強大而將不可遏歟?然而次陘之伐,振旅於前;而城濮之戰,獻捷於後。終桓、文之世,不得以爵見經,以中國之有人也。城濮以來,楚人不敢北向者十有五年。今而忽起伐鄭之師,甯不謂中國無人而可以逞其願乎?是役也,實華夷盛衰之大機也。晉之執事,不思折衝禦侮以消外患,雖起救鄭之師,而逡巡畏縮,不即赴敵,遂使鄭國失三大夫,不得已而及楚平,誰之咎耶?《春秋》于伐鄭之楚,猶以「人」書,向使晉能遏之於此,亦何致遂成其強哉?惟晉人不識事勢,而坐失其機,然後強夷得遂其志,而越椒來聘,公然以中華之禮行乎望國,觀其以玉帛而來,固異乎執干戈以從事,推原其心,豈誠知義而慕之者哉?不過借此以為窺覘之計耳。《春秋》于救鄭之役,貶諸大夫而稱「人」,而中國之失策自此始也。至於來聘之役,遂進楚而稱「子」,以蠻荊之得與齊、晉並肩自此始也。由是而次厥貉,由是而侵陳,遂侵宋,無乃濫觴于伐鄭,而滔天于聘魯也歟?甚而至於辰陵之盟、于邲之戰,首足遂倒懸焉。然則晉靈趙盾長亂之罪,無所逃矣。

  或曰:「來聘之舉,傳謂與之,今子之雲,得無異乎?」曰:「君臣並書,固與之也,而浸強之意見焉;不然,何以從此而凡役得書爵耶?愚請為之說曰:滕子來朝,自是而皆稱子。若曰滕之淪于夷狄,自朝桓始也;楚子使椒來聘,自是而得稱子,若曰楚之進於中國,自聘魯始也。籲!聖人之旨微矣哉!」

  ◇齊侯使其弟年來聘,有年

  禮施于不當施之人者,人事之失;瑞降于不當降之國者,天道之變也。夫時聘結好,常禮也,而以為非,何哉?魯桓以不義得國,王法所當討也。今齊侯使其弟年來聘,茲非人事之失乎?百谷順成,嘉瑞也,而以為異,何哉?魯桓以不義得國,天理所不容也。今五穀皆熟以有年,茲非天道之變乎?在他君以聘問為禮,而施於桓公則非;在他君以有年為常,而降於桓公則異。聖人之旨微矣哉。

  嘗謂《春秋》之作,無非為存天理、正人倫計也。人事舛,則倫不正;天道僭,則理不明。聖人上奉天時,下立人紀,故有賞刑之庸,而有燮理之道焉。《春秋》,天子之事也,安得不於天人之際交致其謹也哉?是故魯桓篡隱而奪其位,人倫之大變也。執之者無罪,殺之者無禁。暴明其惡,恭行天罰,宜也。魯之臣子,義不戴天,而莫能討,則鄰國之所當舉法也,況于太公,實受賜履之命,齊可以不問乎?奈何不修方伯之職,乃使其貴介弟將玉帛以修好?人事之反其常,未有甚於此者矣。《春秋》書曰:「齊侯使其弟年來聘。」所謂禮施于不當施之人也。桓篡隱而有其國,天理之大變也。不有人禍,必有天殃。旱幹水溢,疾疫饑饉,宜也。天下諸侯視以為常,而莫能討,則惟天能誅之耳。況于豐年之瑞,當應於有道之國。魯何以致此乎?奈何不有凶災之譴,當其即位之三年,乃獲五穀皆熟之慶?天道之反其常,未有甚於此者矣。《春秋》特書曰「有年」,是謂瑞降於不當降之國也。《春秋》深明天人之理,安得不以為非常之事而謹書之哉?厥後宣公之惡,猶桓也。元年齊侯與之會于平州,以定公位,則亦僖公修聘之類也。十六年而大有年,則亦桓公有年之類也。人事之失,天道之變,《春秋》特於二公備之。聖人誅亂討賊之法嚴矣哉!

  雖然,弟年來聘,齊之罪也,而有年之瑞,天亦僭乎?以桓公在位十有八年,大水螽災,每見於經,而僅一有年,則他歲之歉可知矣。桓公之罪可誅,而周公之遺民不可殄也。天為民而有年,豈桓公有以致之哉?不然,彭生之難,亦不異於氏之禍,何耶?故曰「天定亦能勝人」,不可誣矣。

  ◇考仲子之宮。築王姬之館於外

  望國以非禮為禮,《春秋》書之,所以正其失也。

  夫知其不當為而為之者,天下之大罪矣。故仲子,惠公之妾也,不當祀以夫人之禮,而隱公成其父之邪志,為別立宮以祀之,蓋自以為得禮,而不知其非禮也。齊者,魯之仇也,不當為之主婚,而莊公忘其父之仇,為築王姬之館於外,亦自以為得禮,而不知其悖禮也。由此言之,豈非故為其所不當為者乎?此《春秋》所以深惡之也。

  古者庶子在父母之室,為其母不禫,所以厭於尊;慈母與妾母不世祭,所以降於嫡。此禮之當辨者也,況以妾母而敢立宮以尊之乎?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;兄弟之仇,不與同國;九族之仇,不同鄉党。此義之當行者也,況以父仇而敢築館以主其婚乎?今隱公紊嫡庶之分,而莊公忘父子之親,天理絕而人倫亡矣,《春秋》安得不深責之哉!且仲子者,桓公之妾母也。隱公承先君之邪,而讓非其所當讓,將立其子,而先尊其母,特以孟子既入惠公之廟,則仲子不得與之並享,則非不知仲子之為妾矣,故特奉之以別宮。自常情言之,則不敢致諸太廟,而別立宮焉,疑若稱也;由君子觀之,則謂公雖不敢祔仲子於太廟,而立宮之禮亦非。故《春秋》因其始祀而書曰「考仲子之宮」。「考」者,始成而祀也;不曰「夫人」而曰「仲子」,正其名也。而隱公之以非禮為禮可知矣。莊公之于齊,不共戴天之仇也。天王嫁女于齊,而使魯為之主,害義甚矣。為莊公者,泣血以請辭焉而勿從之,可也,奈何藐然不顧而遂受命焉?然不館之於國內,則非不知其不當為也,故特築王姬之館於外。自常情言之,則築館於外,不失居喪之禮,疑若可也;以大義言之,則公也方當寢苫枕戈之時,而與仇人主婚姻之禮,不亦悖乎?故《春秋》特書「築王姬之館於外」,則莊公之以非禮為禮,又可見矣。夫考宮,常事也,其得為者不書,而「考仲子之宮」則書,以其亂夫婦之倫也。考宮書於上,而繼之以「初獻六羽」,六羽尤非仲子所當用,則隱公之罪不可逃矣。魯主王姬久矣,其得為者不書,而莊公之主齊婚則書,以其忘父子之倫也。築館書於上,而繼之「王姬歸於齊」,歸齊則非魯所當主,而莊公之罪不可逭矣。斯二者,三綱之所系也,《春秋》安得不深謹之哉!

  嗚呼!魯之禮若是耶,而曰猶秉周禮也,然則當時諸侯之于禮可知矣!

  ◇會于蕭魚,秦人伐晉,莒人伐我東鄙,圍台

  伯主既服貳國,而不能制外患,此《春秋》之所惜也。夫功不在大,而患不在小也。惟不慮患于功成之後,則未有不失之者矣。

  晉悼公疊三駕之勞,以得鄭于蕭魚之會,此中國莫大之功也。奈何秦人繼之以伐晉。借曰秦,晉仇也,蕞爾莒乃敢伐我東鄙而圍台,彼固有以覘晉之怠矣。而當悼公之世,有是焉,寧不深可惜哉?故自蕭魚而晉伯衰矣。吾嘗觀于齊桓公矣,方其伯之盛也,攘夷狄,恤與國,糾逖王慝,如恐弗逮,何其勤耶。至於葵丘既盟,怠心遽肆,由是楚狄交熾,公不能抑。君子傷之,以為有始而無終也。然而緣陵之城,救徐之役,功雖不足,猶有事焉,而未至如晉悼之遽自畫于服鄭也。人徒知葵丘為桓公盛衰之會,又孰知夫蕭魚為悼公勤怠之機耶!何也?悼公之入國也,逐不臣七人以治內,圍宋彭城以治外,而複伯之權輿,已在此矣。由是而睦諸侯,和戎狄,三分四軍,以待來者,其勤為何如耶?故鄭人之未服也,申之以五會,震之以三駕,屢盟而屢叛,屢叛而屢伐。公亦知服人以威之未盡善矣,於是乎肆青圍鄭,聊以張吾三軍,而納斥候,禁侵掠,旋繼于行成之後,講好會而卻擔盟,推至誠以待鄭使,反復之人,不惟面革,而有服其心,庶幾乎王者之氣象矣。奈何服鄭之後,遂自縱弛。秦,虎狼也,党楚而來謀我,盍亦預為之防乎?今也徒知一鄭之服為可喜,而不知外侮之至為可憂。蜂蠆有毒,況敵國乎!秦人來伐,乃使士魴以孤軍禦之,卒易秦而不設備;于櫟之戰,不敢以告諸侯,亦可恥矣。比及明年,僻陋在夷之莒,亦敢興師伐魯,而圍其邑。夫魯,晉之同姓,事晉最謹,而莒敢陵之,豈徒弱魯而已?知晉之怠而不畏也。觀《春秋》書蕭魚之會,而繼書「秦人伐晉」,明年又書「莒人伐我東鄙,圍台」,無乃與「盟於葵丘」而繼書「狄滅溫,楚人伐黃」之事類乎?

  雖然,蕭魚之會,晉悼之終也,諸侯賴之,稍獲息肩,當衰亂之世,亦可謂之小康。然以聖人之王道律之,則不然矣。悼公以清明之資而止于此,寧不深可惜哉?悼公沒,晉伯替矣。推原其由,悼公之政,大抵以大夫分之。當其盛也,有荀、魏絳之良;及其衰也,伐秦制于欒黶,而會戚惑于荀偃、師曠,然駸駸不振,而溴梁之乖見矣。無競維人,豈虛語哉?

  ◇宋皇瑗帥師取鄭師於雍丘,鄭罕達帥師取宋師於岩

  列國互用詐以相覆,《春秋》直書之,亦可見出乎己者之反乎己也。夫兵,聖人之所惡也,而況於以詐謀交相傾覆者乎!

  我哀公之九年,宋皇瑗帥師取鄭師於雍丘。越五年,而鄭罕達又帥師取宋師於岩。夫「取」者,悉虜而俘之也。成師以出,而使敵人得盡取之,則敗者必有不備不虞之失,而勝者必有出其不意之計。詐謀並作,仁義塗炭,寧不重可憐哉?觀《春秋》書宋、鄭互相取師之文,可以有所感矣。

  先王用三驅而不掩群;君子釣而不綱,弋不射宿。待物且爾,而況人乎?時入春秋,諸侯放恣,干戈相尋,靡有寧歲。用詐逞奇,紛紛而莫之禁。以奸宄為仁義,以殺戮為尋常,在王法不可勝誅矣。今鄭大夫欲外取邑以與嬖人,於是乎有圍宋雍丘之舉,其罪豈不大哉!《春秋》乃舍鄭人之圍邑,而專著宋人取師之罪,何也?夫敵加於己,自反而有禮焉,則修文告以卻之,不得則告于天子,請于方伯,必有能伸之者。今也不然,則圍鄭師於雍丘,日遷舍以合壘,是宋人之志,在於盡割其眾,而異于解罔祝禽者矣。則不仁孰大焉?故《春秋》不書鄭之伐宋,而但曰「宋皇爰帥師取鄭師於雍丘」,言「取」,則無一人得脫可知,而鄭之懸軍深入、自取敗亡之罪,亦可見矣。佳兵,不祥之器,出乎爾者,必反乎爾矣。不越五載,而鄭罕達又以取宋師書於經。夫向巢欲盡平元之族而圍岩,亦猶鄭人之圍雍丘也。鄭罕達救岩而圍宋師,亦猶皇瑗之救雍丘而圍鄭師也。則鄭人之志,亦在於報宋,必欲悉虜而俘之矣。彼以不道施諸我,而我又以不道報之,以怨易怨,當何時而已乎!《春秋》亦不書宋人之伐鄭,而直書曰「鄭罕達帥師取宋師於岩」,則用詐之罪在鄭,而宋之不備不虞、以取喪敗之罪,又可知矣。

  夫國以民為本。君子之愛民也,如保赤子,不時且不敢使,況以私忿小怨,驅而納諸陷阱之中,使其肝腦塗地、骨肉離析至此極哉!有伯者作且不可容,律以春秋之王法,皆當服上刑矣。抑嘗考之春秋之初,書曰「宋人、衛人入鄭」,而繼之曰「宋人、蔡人、衛人伐戴,鄭伯伐取之」,是二國之以詐謀相掩,非一日矣。桓文迭起,而取師之文不見於經,至是乃兩見焉,而又出於宋、鄭。宋以先代之後作賓王家,而鄭以母弟懿親蕃屏王室,而壞法亂紀,至於如此,可勝誅哉?嗚呼!觀宋殤、鄭莊於春秋之始,而知天下之無王,觀宋皇瑗、鄭罕達於春秋之終,而知天下之無伯,始而諸侯,終而大夫,又可以言世變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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