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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十(2)


  ◇秦伐晉,狄侵宋。楚子、蔡侯次於厥貉

  強國並起而伯勢分,《春秋》所以深為世道慮也。世至文公,中國衰而外夷強矣,是故秦有伐晉之師,而狄亦為侵宋之舉。二強並起,遂使楚子得以乘間而挾蔡侯次於厥貉,以與晉爭伯。《春秋》狄秦於前,而爵楚於後,然則成楚之強者,秦與狄也。觀「伐晉」、「侵宋」而「次厥貉」,書於一年之間,諸侯之無伯,害哉!

  嘗考春秋之時,倚方漢之險,以憑陵諸夏者,楚也;據崤亟之固,以抗衡伯國者,秦也;恃豺狼之爪牙,以逞其貪婪者,狄也。桓文不作,伯業不振,無歲不有秦、狄之師,無國不有荊楚之患。《春秋》不以秦、狄之患為憂,而以秦、狄党楚為憂者,何哉?蓋當時天下之所倚賴者,一晉而已。今荊既盛于南,而秦又起于西,狄又跳踉於北:三強競爽,不弱一個焉,晉之世伯,不易守矣。是故秦人伐晉,而楚遂滅江;秦、晉戰於令狐,而狄遂侵我西鄙;楚師至於狼淵,而狄又有侵齊之告。何其不約而同耶!南夷與北夷交,中國不絕如線,可不懼哉?況于晉君沖幼,不在諸侯。於是起範山之邪謀,生蠻荊之禍心。救鄭不及,楚人遂有以覘其不能;聘魯而傲,楚人遂敢以試其倔強。而北方之圖,堅不可破矣。彼秦者,晉之姻親也。令狐之役,晉不謝秦,固不直矣;而秦納不正,豈為無罪?康猶不悛,不顧義理之是非,而惟以報復為事,興兵伐晉,以取北征,當楚、狄交亂之際,而乘時肆暴,陵轢諸侯之盟主,是以夏而為夷之行。《春秋》以狄待秦者,晉之失伯,秦為之也。由是狄患遂肆,而三恪之宋,首被其侵。雖曰潛師以為侵掠,而豺狼之毒,寢不可遏。是役也,非特為宋患也,將天下之患自此始矣。於是楚人知中國之多故,而乘勢以興。厥貉之次,以臨宋也,臨宋所以圖北方也。而宋果以狄雖不能禦,遂道以田孟諸。夫以變夷覆載不容之罪人,儼然入於中國,驅諸侯而奴役之,天下之變,有大於此者乎?故楚從此遂得書「子」,同於中國,以其強之成,自此始矣。《春秋》狄秦於前,而進楚於後,豈無意哉?觀楚、秦相與滅庸,相與盟於蜀,而他日呂相絕秦之言,亦謂穆公即楚謀我,則秦之党可知矣。自是以後,楚伐麋而狄侵齊,楚圍巢而秦戰河曲。新城之盟,僅僅收拾,而齊又叛。晉人置不敢問,不欲更生一敵以為東顧之憂也。而不知文襄之業,堂堂然去矣。

  嗚呼!狄不足責也,楚亦汙于荊蠻久矣。秦之先,死于王事,有功于周室者也,穆公以於崤之敗,出悔過之誓言,聖人錄之,使其由是而進於善,則其伯豈止西戎而已哉?奈何連兵數歲,不能成尺寸之功,而徒以成楚人之暴抗?嗚呼!《春秋》狄秦而至於再,其有以也夫。

  ◇宋人、衛人入鄭。宋人、蔡人、衛人伐戴,鄭伯伐取之

  諸侯連兵以為暴,而敵國又乘其後,《春秋》所以交責之也。

  夫兵,聖人之所惡,而況以詭詐相報復乎。宋、衛間鄭師之在外,而乘虛以入其國。既入鄭矣,又召蔡人以伐戴。則其阻兵肆暴,未有若此之甚者也。而不虞鄭伯之起乘其弊,伐而兼取其師焉。夫宋、衛固不義矣,而鄭亦豈得為義哉?《春秋》書「入」,書「伐」,又書「伐取」,則為交責之也可知矣。《周官》九伐之法,大司馬掌焉,列國而非王命,不敢擅動其兵也。東遷以來,王綱不振,諸侯各自為黨,以奸詐為仁義,視殺戮為尋常,侵奪紛紛,莫之能禁,其罪可勝誅哉!今鄭師以伐宋出,宋人知其國之無守也,於是挾衛人以搗其虛,所謂攻其無備、出其不意之謀也。果然造鄭國都,如入無人之竟。是宋、衛之得志于鄭矣,二國既已入鄭而驕,故以伐戴召蔡。借曰鄭有舊怨,戴何罪乎?不過乘時徼利,以淩弱而犯寡耳。則其阻兵安忍之惡極矣,而不知鄭莊之計又巧也。方二國之入鄭也,鄭師已在郊矣,不還師以自救,而委國與之,避其銳也。及其既伐戴而圖之,擊其惰也。是故駐師於郊,多方以誤之。彼宋、衛狃于入鄭之役,謂己實無敵矣,而不虞鄭伯之亦掩其不備。鄭攻其外,戴應其內,一舉而三國之師盡沒,亦可為好兵毒眾者之戒矣。嗚呼!宋、衛以是施之于鄭,而鄭又以此反之,其民何罪,而魚肉之若是耶!然則宋、衛、蔡、鄭皆不可以逃王者之刑也。《春秋》比書其事,而四國之惡彰矣。

  抑嘗考之,春秋之初,以詐用兵,莫甚于宋、鄭也。前此宋人伐鄭,圍其長葛,鄭則輸平于魯,而不之救,長葛見取于宋,猶不顧也。宋人自謂無能為矣,不知宋、魯之黨既離,而郜、防之取繼至,則宋已墮鄭之術中而不寤也。至此,又蹈其前轍焉,卒於民不堪命,禍發蕭牆。嗚呼!若宋之殤公,所謂自取之也夫!

  ◇齊人、鄭人入郕,蔡人、衛人、陳人從王伐鄭

  假王命以逞其私忿,抗王威以肆其不臣,甚矣鄭莊公之不道也!

  夫諸侯而不知有王,惡之大者也。鄭伯憾郕之不會伐宋,於是托于王命,而挾齊人以入其國。「入」者,不順之詞也,則其假王命以逞私忿者可見矣。既而以不朝得罪于王,王帥諸侯以討其罪,乃敢用兵,交戰于葛,王非諸侯之敵者,抗王威以肆其不臣,其罪又何如哉?《春秋》於「入郕」書「人」、書「入」,以著齊、鄭之罪;于「伐鄭」,不言戰敗,所以存天下之防也。嗚呼!鄭者,宣王之懿親。我周之東遷,晉、鄭焉依,則鄭實王室之藩屏也。奈何寤生以小人之雄,連諸侯以逞其不義?東遷之初,實為無王之首。是故伐衛而專征伐之權,盟石門而亂司盟之法;溫麥周禾,君臣道喪;取邑易田,滅紀廢典;則其不知有王也久矣。至是以兵入郕,果欲尊王室哉!觀葛之一戰,可以究其奸雄不道之心矣。夫郕者,文之昭也。當魯之九年,鄭人伐宋召郕,而郕不與,非郕罪也。鄭莊以其嘗為王之卿士,而托于王命,以敗諸侯,於是合齊人以虐郕,而誣以違命之罪。干戈戎馬,造其國都,而王臣不行,王師不出,則其矯假之罪已明而猶未也。一旦王奪其政,遂懷忿而不朝,以致天王奮怒,躬帥三國以伐之。此舉雖非天討,而鄭之見伐于王,尤足信其入郕之為矯矣。不然,鄭方糾逖王慝,何至自受王師之伐也哉?王師既至,乃不俯首請命,而敢執干戈,與天子周旋葛之後,至以一矢加之乘輿,逆理、悖道而有若此者乎!《春秋》不言其戰與敗,所以為王諱,而存天下之大防也。雖然,鄭之所以敢抗王者,未始不由入郕之役致之也。《易》曰:「履霜堅冰至。」矯制入郕,而王不問,然後大假王命,以制諸侯,於是而入許,於是而納馮,志得意滿,遂有葛之舉矣。自葛以後,而王命不行,伯圖遂啟。故夫東周之不振,皆寤生之所為也。論而至此,鄭莊之罪,不容誅矣。而齊以太公之裔,賜履之命,非不重也,乃不能以義制鄭,而從其所欲,然則祿父者,亦寤生之徒與。

  ◇杞子來朝,公子遂帥師入杞

  事人而失其禮者固可責,責人之失禮而加以兵者尤可罪。夫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,而仁者為能以大事小也。若杞者,可謂不知,而魯亦可謂之不仁也歟。

  夫杞不朝王而朝魯,非禮矣。況以中華而用夷俗,以夷變夏,杞之罪,容可免乎?魯之於杞,有婚姻之好焉。誨之以文告,加之以訓辭,抑豈不可?而公子遂帥師入其國,則太甚矣。《春秋》交著其罪,故杞本伯爵而貶稱「子」,狄之也;「公子遂帥師」,言其用大眾也,「入」者,不順之詞也。而二國之罪,皆無所逃矣。昔者太王之事昆夷,以小事大者也,其詩曰「肆不殄厥慍,亦不隕厥問」,曷嘗自外於禮乎?湯之事葛,以大字小者也,其書曰「乃葛伯仇餉,初征自葛」,曷嘗以失禮而遽伐之乎?春秋之時,人心郕壞,天理不明,故小國安於僻陋,而無自強之志;大國矜其威力,而無仁愛之心。於是併吞並起,弱肉強食,然後禮義衰而干戈橫行,中國微而夷狄暴橫,莫之能禦,夫豈無故而然哉?且杞者,先代之後,先王以之備三恪而作賓者也。今而棄命廢職,忘先君之所事,守不能居其封爵,亦可鄙矣。縱以微弱之故,欲恃大國以鎮撫其社稷,則有先公之遺法在,何至以夏後之子孫,用東夷之習俗,投章甫而襲左衽,變禮樂而言侏離,己則無禮,以汙大禹之明德,其何罪大焉!《春秋》因其來朝之用夷禮,遂從而夷之,以見杞之自絕於中國也。由此觀之,杞則誠有罪矣。奈何魯以周公之胤,周禮所在,彼小國不能自振,而倚我大國以為援,其情亦可矜也,而況于伯姬在杞,甥舅之好,庸可棄乎?彼之來朝,豈不有慕於我而為是僕也乎?威儀文詞之不,進退揖讓之或愆,胥教胥誨,以引以翼,以繼武王、周公興滅舉廢之心可也。今也不然,來朝之車甫旋,而上卿授鉞,直造東樓之國舍,曰「有罪」,何至於此?彼以其卑,我以吾暴,嘉善而矜不能之意,果安在乎?《春秋》書「公子遂帥師入杞」繼於「杞子來朝」之後,則杞之失禮可罪也,而魯之不道,不亦甚乎?抑嘗考之,桓之二年,杞嘗朝魯,未幾而魯亦入杞。則杞每以朝魯而受其兵,何哉?桓不足責也,僖公號稱賢君,而亦若是耶?禘太廟,致夫人,而嫡妾之分失;愛季姬,遇鄫子,而閨門之防亂。況又從楚盟齊,乞師于楚,使天下淪于塗炭,魯之為魯,庸愈於杞乎?不省己而以責人,嗚呼!微《春秋》,不仁者皆得以文其惡矣。

  ◇及晉處父盟。公孫敖會宋公〈云云〉,晉士縠盟於垂隴

  受人之非禮而效其尤者,罪在望國;待人以非禮而貳其過者,罪在伯主。夫大夫不可以抗諸侯,禮之大節也。今也文公朝晉,而及晉處父盟,是晉以非禮加魯,而魯受其辱矣。奈何垂隴之盟,宋、陳、鄭之君在焉,而我以公孫敖會之?晉又以士縠主之!晉既貳過,魯亦效尤,遂使君臣之分,從此大紊於天下,誰之咎耶?《春秋》于處父之盟,沒公不書而處父去氏,於垂隴之盟,則據事直書,而罪自見矣。夫司盟之法,已非列國之所當專,況于以大夫而與諸侯盟乎!

  周道衰微,王綱解紐。及邾盟蔑,隱公實肇其端;至於浮來之歃,降尊從卑;於折之盟,以下援上。則亂常失序,皆自我魯為之,寧不重可歎乎!齊桓創伯,而以公子結抗盟為討;于防之歃,魯又不祥;直至後幽之盟,齊伯大定,二十餘年,綱紀粗立,抑何幸歟。晉文以譎主諸侯,而翟泉之役,首為厲階,王臣且不顧矣,況與國乎?襄公當國家多難之時,不知以禮信屬諸侯,而以不朝來討。文之伯也,未能改物,何遽至此?我文公不能以周禮自守,而畏大國之威,奔走聽命,辱莫大焉。晉侯不念同姓之懿,而暴蔑周公之裔胄,以宣示其侈。處父,大夫也,敢盟天子之公侯乎?滅紀廢典,以幹先王之法度,其何罪如之!《春秋》沒公以為魯諱,魯人恥之,君子亦恥之也。至於垂隴之會,宋以三恪之賓,陳以虞帝之後,鄭以宣王之懿親,鹹與在列,而晉又使士縠主其盟,是晉襄之待諸侯,皆以大夫當之矣。一之已甚,其可再乎?晉不足責也,魯亦可以省矣。人以大夫盟我,我之辱也。敖也何人,而使上敵三國之君!辱於人不戒,而亦此辱人。夫效尤,禍也。不知政權下逮,自此始矣。是故有處父之盟,而後有垂隴之盟。晉有處父、士縠,而魯有公孫敖。相視而起,相觀而化,三家六卿之禍萌矣。《春秋》嚴謹始之法,故深貶處父,而垂隴之役,遂列二子之名氏,非但直書以從同而已也,若曰「大夫之交政於天下自此始」也,由是而大夫皆得以名氏書於經矣。仲尼曰:「始作俑者,其無後乎。」由是晉有趙盾,魯有仲遂,紛紛迭起,而桃園之事、過市之哭繼見。嗚呼!濫觴之不塞,孰滔天之可遏?履霜之不謹,知堅冰之必至。他日昭公逐,哀公走,靖公廢,乃其效歟。然後知《春秋》正名辨分,必謹於始,為後世慮至深遠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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