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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十(1)


  ◎春秋明經

  ◇築台于郎,築台于薛,築台于秦,冬不雨

  力役薦興而民困,故天降之異為可憂。夫固國莫大於保民,而保民莫切於備患也。魯之莊公,不知務本而節用,故即位之三十一年,春而築台于郎矣,至夏而再築台于薛,其秋又築台于秦。三時而築三台,是謂妄興力役,無故以勞民也,其冬而有不雨之異。夫民力困矣,而重之以天災,寧不深可憂乎?是故一歲築台而至於三,則莊公之虐其民者可見;一時不雨而書,則聖人之憂民者可知矣。吾嘗觀于莊公之經矣,公之二十八年,一興築郿之役,而遂至於大無麥禾,則其不能務本節用而無豫災之備可知矣。築郿之歲,未嘗聞有水旱蝗螟之災也,而至於倉廩皆竭,況于連築三台而重以不雨之變乎?嗚呼!此《春秋》為之深憂而謹書之也。

  古者天子有靈台,以候天地;諸侯有時台,以候四時。夫豈以為觀遊之所哉?今莊公去國築台於遠,則是為耳目之娛而勞民矣。勞民以自樂,使百姓見其車馬羽旄,皆疾首蹙額而相告,其何以為國乎?故當卒歲于耜之時,既已築台于郎矣;至舉趾條桑之月,又築台于薛焉;侈心一肆,遂不可遏,又役亨葵及菽之民,而築台于秦。何至若是數數而不憚煩也哉!財盡則怨,力盡則懟。怨懟之氣積於下,而陰陽之氣沴於上,是以不雨之應,遂見於二年之冬。嗚呼!天之愛民甚矣!豈使一人肆於民上而淫從其欲哉!今茲之警,良可懼矣。是故一時不雨,非大災也,《春秋》猶謹書焉,所以寓憂民之深意也。抑嘗論之,魯於春秋,以周公之故,而為天下諸侯之宗。莊公值齊桓之伯,宴安無事。苟能立政立事,以保跂其民,周公之業可複振也。今也不然,及此時盤樂怠傲,不亦深可惜哉?三築台而不雨矣,明年之春,又城小穀,是以民力為不足惜而惟其所欲為矣。身雖終於正寢,而嗣子卒斃於亂臣之手,其國幾亡。嗚呼!使天假之年,吾恐莊公之憂不在其子孫,而在其身矣!

  ◇齊侯、衛侯、鄭伯來戰于郎。齊人、衛人、鄭人盟于惡曹

  諸侯連兵以構怨,又結言以固黨,《春秋》所以直書於前而貶之於後也。

  夫征伐、會盟,已非諸侯之所得為,而況以不道行之者乎!鄭憾魯之後己而挾齊、衛之君為郎之戰,是謂連兵以構怨,非義甚矣。既戰而為惡曹之盟,又結言以固党,夫何義乎!《春秋》存其爵于戰,所以見其實;貶其爵於盟,所以正其罪。聖人之筆削嚴矣哉。嗚呼!九伐之法,職在司馬,王者所以討不庭;盟載之法,掌于司盟,聖人所以待衰世。有天子在,夫豈諸侯所得而私用哉!彼齊者,太師之胤;衛者,康叔之後;而鄭者,宣王之懿親也。我周東遷,子孫日失其序,惟是一二伯父叔舅所當戮力,以為藩屏,「豈如弁髦,而因以敝之」。今也不念先王先公而私相樹黨,以侵敗王略,使宗周之卑,日益滋甚,其何罪大焉!嗚呼!此《春秋》之所必誅而不以聽也。且郎之戰何為耶?魯桓,天下之大惡,人人所得而討也。彼鄭伯既首盟於越,以定其位;齊侯則繼會於稷,以濟其奸;衛亦坐視而不問也。則皆與之為徒矣。今乃以周班後鄭之故,合三國之君,親將戎卒,壓周公之封境,以快心于一戰,尚為知類也夫?是故《春秋》列序三國之爵,而曰「來戰于郎」,若曰「三國之志為此戰」也,則其動眾無名、殘民不道之罪可見矣。鄭伯主兵而先齊者,所以治惡党,猶衛州籲主兵而先宋也。惡曹之盟,又何為耶?方其來戰也,既曰同心以從事於兵革矣,複何嫌隙而結盟哉?蓋其合也不以義,則其中不無疑矣。於是刑牲歃血,質之以鬼神,矢之以約誓,將以固其黨與,而求其所大欲。而不知信之不由中,盟何益哉?徒足以長亂耳。《春秋》於此貶其爵而稱人,賤之也。若曰「無道之君,不足以當王爵」也,則其慢鬼神、犯刑政之罪可見矣。是故始不書爵,則不知其為三國之君;後不書人,則不足以癉三國之惡。故前書爵而以來戰著罪,後書其盟而以奪爵示貶。屬詞比事之教,不亦深切著明矣哉!厥後不出三年,鄭伯果合紀魯而戰齊、衛。明年,齊、衛又聽宋人之言而伐鄭。誓言果足恃乎?卒之連兵結黨,惟利之從。今日取賂而納突,明日納朔而歸俘,使兄弟之倫、君臣之義委諸草莽而不存也,然後王綱凘盡,而天下變為伯矣。籲!《春秋》深貶惡曹之盟,其有以也夫!

  ◇季孫宿會晉士、宋華閱、衛孫林父〈云云〉于戚,晉人執衛行人石買

  黨大惡而治小罪,此晉伯不競之所由也。夫伯主之所以能宗諸侯者,以其能明天下之大義也。今衛孫林父逐君而立不正,大惡也,晉人乃合諸大夫于戚,以列其罪人于會矣。至於石買之伐曹,較之林父,非小罪乎?晉則因其來使而執之,無乃不能三年而緦、小功之察也乎?觀《春秋》書「于戚」之會於前,而書「執衛行人石買」於後,則晉之所以為伯主者可知矣,云云。昔者桓王不討宋、魯而伐鄭,以致葛之敗,王綱始大不振,而《春秋》譏其不天,為其不知輕重之倫也。今有以臣逐君,以弟篡兄,則相與為謀,以成其亂,而欲以威力禁與國之爭,吾知其無益矣。故曰「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,是之謂不知務」,其斯之謂與?

  是故孫林父,衛之強臣也,昔也不能事君而出奔晉,又介於大國以歸其國,非定公之所欲也。其於先君且然矣,於嗣君乎何有?丘宮之盟,殺三公子,尹佗之追,直欲以一矢加之。君臣不帥職而增淫發洩,罪孰大焉!晉悼惑師曠之邪言及中行偃之妄議,不能共行天罰,而反為之合七大夫于戚,以定其所立之人,其何以為訓乎!遂使亂臣賊子,得有所恃,以縱其惡,而無所忌憚也,不亦甚哉?若夫石買之伐曹,非無罪也。然而毀瓶之怒,起于孫蒯。當是時也,衛侯在外未入,而僭竊之剽,猶立於位也。使晉平因曹人之,治其舊惡,告于諸侯,複衎廢剽,執孫林父而戮之,不亦善乎?今也舍此弗問,而執石買,徒以伐曹之故,伯討宜不如是矣。《春秋》先書「于戚」之會,既出「林父」之名,而繼于「衛侯出奔」之後,後書晉執石買,而貶稱「人」,且曰「執衛行人」,則晉人黨大惡而治小罪之失可見矣。嗚呼!買可討也,置林父而討買,則不可也。於是乎可以知《春秋》之權衡矣。故以悼公之賢,而伯止于蕭魚,至平公而遂有溴梁大夫之縱,則皆党孫氏之效也。諸侯之貳,豈必假羽旄之事哉?向使晉人以會戚之大夫而討逐君之罪,以執石買之怒移于孫氏,則晉之伯業未可量也。而不能焉,惜哉!他日欒盈入于曲沃,而趙鞅入于晉陽,荀寅士吉射入於朝歌,大夫相繼而起,其患不減于林父;三家競爽而靖公廢為家人,其禍不止于衛侯。故曰「出乎爾者,反乎爾者」也,又曰「始作俑者,其無後乎」,推原其由,則于戚之會可勝憾哉。

  ◇吉禘于莊公,作僖公主

  禮失於亟,而複失於緩,《春秋》所以病望國也。

  夫喪祭之禮,各有其時,緩與亟之失,均也。何謂亟?莊公喪制,未終三年,而閔公遂行吉禘之祭,無乃太早乎?何謂緩?僖公即世十有五月,而文公始作練祭之主,則又太慢矣。先王制禮,以節人情,亟與緩,同為不敬。魯為秉禮之國而若是焉,可歎也夫!古者三年之喪畢,致新死之主於廟,廟之遠主,當遷入祧,於是大祭於太廟,以審定昭穆之序,其禮有常期也。諸侯既葬則反虞,虞主用桑,期年而練祭,練主用栗,故特祀之於寢,而不同於宗廟,以昭其孝思之誠,其日有定數也。今閔公既失之於亟,而文公又失之於緩,一緩一亟,皆以己意行之,先王之制紊矣。聖人愛禮甚矣,甯不為周公之魯惜哉?

  自今觀之,吉禘于莊公,在閔公二年之五月,莊公之薨,至是二十三月,則三年之喪未畢矣。喪未畢也,而可以行吉禘之禮乎?禘非魯所當用,姑置未論。今先君方祀於寢,而非宮廟,遂用盛樂而行吉禮,三年之憂忘矣。為子而忘三年之憂,是不有其父也。是事也,一舉而三失禮也。故《春秋》禘祭不書,因其亟,而書曰「吉禘」,見其用吉之早也。曰「于莊公」,明其於寢也,而閔公之失不可掩矣。作僖公主在文公二年之二月,則僖公之薨十有五月,已過乎期三月矣。過期而猶未作主,可乎?生事死祭,禮之大節。以先君練祭之主,而作不及時,以為微而忽之,慎終之意蔑矣。事父而蔑慎終之意,不可以為子也。是事也,積惡之原也。《春秋》於他公作主不書,以其緩而書之,且謹志其日焉,而文公之失不可蓋矣。送死,人道之大變,而不謹其禮,履霜堅冰之兆也,其可以為小失乎?嗟夫!禘者,天子之祭也,魯僭天子以為常,不可勝書也;作主者,事亡之常禮也,不必書也:今皆見於《春秋》之經矣。為國以禮,而祭祀又禮之大者,而至於如此,此時之魯,尚可為周公、伯禽之魯乎?又其甚者,禘太廟以致妾母,縱逆祀以亂昭穆,魯之禮不可言矣。周家之禮,周公所制。以周公之子孫,而壞周公之法度,吾于他國又何望焉?嗚呼!周公其衰矣!

  ◇曹公孫會自鄸出奔宋

  賢者之後,能不失其去國之禮,《春秋》所以著其美也。夫聖人不以常事過褒於人臣,其有所褒者,必其有以取之矣。是故大夫去國,待放而後出奔,常禮也。曹公孫會能行之於春秋之世,則既賢於當時之人矣,而況又為子臧之後乎!《春秋》特因其出奔而書曰「曹公孫會自鄸出奔宋」。鄸者,其食邑也。自鄸而出奔者,待放也。曹大夫鮮有以名氏書。其曰「公孫」,賢也,而又賢者之後也。一人而二美具焉,可不書乎?古者大夫有罪,待放於其境三年,君賜之環則複,賜之玦則去,是臣子之常禮也。時入春秋,君臣道喪久矣。故臣子能專其邑者,無不叛其國;能使其眾者,無不要其君。以臧武仲之智,而據防以求後,況其他乎!今有人焉,語其世,則賢人之子孫也,觀其所行,又有異乎當時之人,則君子又烏得而不錄之哉!若曹之公孫會是已。

  夫公孫會者,公子喜時之後也。喜時者何?所謂子臧是也。子臧者,曹宣公之庶子。宣公伐秦而卒于師,曹人使公子負芻守,而使喜時逆曹伯之喪。負芻乃殺太子而自立。子臧將亡,負芻懼而告罪,乃反致其邑焉。及晉侯之執負芻也,將見子臧于王而立之,子臧辭弗立,而奔宋。曹人所謂社稷之鎮公子也。今會之出亡也,雖不可知其故,然當衰亂之世,獨能行古人之禮,故其去也,不即走於他邦,而居於鄸,則非有大罪也明矣。居鄸而君不賜之環矣,然後徐徐焉自鄸出奔宋,其進退之間,雍容不亂,隱然有子臧之遺風焉,可謂不墜其世德矣。觀于子臧已如彼,而子臧之後又如此,子臧其不泯乎。《春秋》之義,善善也長,而惡惡也短。惡惡止其身,而善善及其子孫,安得不特書以著其美也哉?故奔未有書自者,而書「自鄸」,則知其為待放也。曹無大夫,唯公子首以鞍之戰,特書以示貶,此則特書公孫,則知其與之也,不書其入於鄸,則非叛也。自鄸出奔,而不以鄸系之曹,則與宋華亥、向甯、華定自宋南裡出奔楚者不同也。由此觀之,聖人之情見矣。抑嘗論之,國之衰也,未嘗不由親小人而遠賢臣也。是故維鵜在梁,刺于詩人,乘軒三百,數于伯主,其來久矣。故子臧,賢公子也,致邑與卿而不出;公孫會,好禮者也,去國而入于宋。然後白雁來而公孫疆出矣,且不得以亡國之善詞書於經,嗚呼悲夫!觀《魯論》記太師以下逾河蹈海而知魯,觀《春秋》書子哀來奔而知宋。吾于公孫會之去也,而又有以知曹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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