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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九(4)


  ◇衛人立晉

  為臣而擅置其君,為子而專有其國,則皆得罪于王法矣。夫《春秋》為正名分而作也。衛有州籲之亂賊,既討矣,其國人不請于天王而立晉,是擅置其君也。晉雖諸侯之子,無王命而遂立焉,是專有其國也。《春秋》書曰「衛人立晉」,則衛人與晉之罪皆無所逃矣。

  古者諸侯,繼世襲封,則內必有所承;爵位土田,受之天子,則上必有所稟。必承國於先君者,所以重父子之親;必稟命于天子者,所以正君臣之義。天下之大倫,於是乎在,而可以私亂之乎?衛州籲以嬖人之子,弑其君而自立,諸侯連兵欲定其位,而衛人不以為君,凡經八月而殺之於濮,謂衛國之無人焉不可也,奈何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乎?此聖人之所深惜,而特起「衛人立晉」之文也歟。吾嘗觀衛人之殺州籲,而知春秋之初,人心之天理猶明也;及觀衛人之立晉,而傷春秋之時,人心天理之壞亦自此始也。何也?擊鼓其鏜,踴躍用兵,介先君之寵,握百里之權,弑其君而虐用其民,有宋、魯、陳、蔡以為之黨,其勢未易取也,然而敢即圖之,使一往而陳人遂執以請蒞,以一告老之大夫主其謀,而國人無不從,諸侯無敢沮,非人心天理之猶明而若是夫?奈之何討賊之後,遽爾相率自置其君,而不使一介行李告于天子,視周室如無人焉,則不顧先王之典,而陷其君于無王之罪矣。彼晉者,宣公也,縱不足責,而石子,賢人也,亦不念水木之有本源乎?無他,狃于見聞之習,而遂以為常也。賢者而若是矣,人心天理之壞可勝救乎?觀「衛人立晉」之文,繼于「衛人殺州籲於濮」之後,其為深惜之可知矣。是故衛人書「立」,「立」者,不宜立也,所以著擅其君之罪也。于晉,絕其公子,言其內無所承也,所以明專有其國之非也。晉也既立,卒於不令,以亂衛國。大抵不正其始者,必不能善其終,蓋亦必然之理矣。

  或曰:《春秋》書立君者二,此年「衛人立晉」及昭二十三年「尹氏立王子朝」是也,彼則指其立之之人,而此則言衛人,何也?蓋立子朝者,尹氏之私意也。朝不當立,而獨尹氏立之也。晉雖不當專有其國,而實當立,故衛人之立晉,特不請于王為可罪,而非若尹氏之私於子朝也。此又輕重之權衡也。籲!聖人之筆嚴矣哉!

  ◇三月癸酉大雨震電,庚辰大雨雪

  《春秋》紀陰陽之失節,所以示人君不可忽天道也。夫《春秋》常事不書,惟異而後書之。震電、雨雪,常有之物,而以為異,何耶?蓋周之三月,乃夏時之正月,陽氣未大發也,而大雨震電,陽失節矣。震電既發,則雨雪不當複降,越八日而又大雨雪,是陽稚而陰複肆也。陰陽之交失若是,安得不以為異乎?天人一理,有感則有其應。觀《春秋》之所書,而隱公之失政可知矣。

  愚嘗求之《洪範》庶征之論矣,君人者,所以建皇極而納民於福者也,是故雨暘燠寒,風之若否,由之而應,於是乎有恆寒恒燠之罰焉。人君知之,則遇災而懼,雖有其象,而無其應。不然,則應複為感,而災咎之來必矣。是故震電者,陽精之發;而雨雪者,陰氣之凝。震電則發於燠,雨雪則凝於寒,不可並行也。隱公即位,九年於茲,不聞令政,而多涼德。以諸侯而不事天子,以國君而不撫庶民,軍旅數興,政權下替,君道之失久矣。今以建寅之月,未當啟蟄之時,而大雨震電,陽氣之動已過於早矣。雷電既發於癸酉之辰,而雨雪複作於庚辰之日,陽不順令,而動非其時,故不能勝陰之兆見矣。故震電而曰「大雨震電」,雨雪而又曰「大雨雪」,則皆非小變矣。為隱公者,盍亦反躬而自省矣:德不修歟?政不舉歟?讒邪之未去歟?善人之弗用歟?抑小民之失其所而祭祀之不共歟?何上天降鑒之若是也?我其夙夜畏天之威,而思所以自新,庶其免於戾矣。公則藐乎無所警也,方且伐宋取邑,會鄭入許,揚揚然自以為功,而鐘巫之難作矣。《春秋》所書,雖然不言其應,而事應之符,昭然不昧,故曰非深明夫天人之理者,不可以言《春秋》也。

  抑嘗考之於經,凡書雨雪者三,而兩在冬。若以夏時言之,則雨雪,冬所當有,《春秋》法不當書,而況二百四十二年之間,豈止兩雨雪耶?故知《春秋》之以周正紀事,而書冬之為建酉戌亥之月無疑也。此夏時之正月,則以震電、雨雪兼作為異,且又大而過常,則皆為不時矣。嗚呼!讀《春秋》者,不以全經貫之,而欲因一句以求義,安能得聖人之微意哉!

  ◇公子結媵陳人之婦於鄄,遂及齊侯、宋公盟

  大夫輕身以親淺事,而專命以抗公侯,《春秋》書之,所以責其重以失己,而又輕以失人也。夫禮莫大于正名分,過與不及,皆罪矣,而況於一出而兩失之乎!

  今公子結以國卿之尊,而下媵陳人之婦,是以所重臨乎禮之輕,既失己矣,既而以大夫之卑而專事,以及齊侯、宋公盟,是以所輕幹乎禮之重,又失人焉。然則結之不知禮也甚矣,《春秋》能不深惡之哉?吾聞之《易》曰:君子以裒多益寡,稱物平施。故以微者而視大夫,猶以大夫而視公侯也,其體之不敵,猶堂陛之有級,截然不可犯矣。今公子結以諸侯之子,為當國之卿,固將任出謀發慮之寄,以匡社稷、庇民人也。今乃縱一己之私情,親媵婦之淺事,是謂以尊臨卑,而亂上下之等威矣。至於齊侯者,太師之胤,東州之方伯也;宋公者,先代之後,天子之上公也:夫豈列國大夫所可敵哉?乃不自揣,而敢上要之盟,無乃以卑抗尊,而紊君臣之名分乎?故以公子而媵微者之婦,是以冠而薦屨也;以大夫而盟齊、宋之君,則舉足而加首矣。不特此也,人臣非君命,不越境。鄄,衛地也。以私事而出,不可也。大夫無遂事盟者,有國之大權,不稟於君而專之,不可也。然則此行也,豈特失己失人而已哉?又有不臣之罪矣。《春秋》據事而直書之,結之罪,其可逃乎?是故牲盤之好方講於秋,至冬而三國之師至於西鄙,故曰「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」,其公子結之謂乎?

  雖然,魯則失矣,齊亦未為得也。彼結之求盟,其從其否,固在我也,何至以二國之君,而輒從其所欲哉?既盟而後伐之,非矣。厥後季孫行父會齊侯于陽穀,求盟,而齊侯弗及之盟。夫以商人之不義,且能卻行父之請,而況于堂堂伯主之尊乎。嗚呼!結不足責也,吾獨深為齊桓惜之。

  ◇公會齊侯〈云云〉,盟於牡丘。宋人伐曹,楚人敗徐于婁林

  伯謀不協而與國貳,此外夷之所以得肆其志也。甚矣齊桓之伯有始而無終也!牡丘之役,將以救徐,而先為盟,固可見其不協矣。誓言方新,而宋人有伐曹之舉,大功未立,而自攜貳,將何以禦外患耶?遂使楚人得志而敗徐于婁林,中國之勢於是乎衰矣。由此觀之,非桓公不能敦不息之誠而至於斯歟?

  常謂齊內以治外者,善謀也;慎終以承始者,善道也。故外夷之進退,未嘗不視諸華之強弱;而諸侯之向背,又豈不由伯心之思斁哉?是故桓公之始伯也,鄭侵宋,則合宋、衛以致討;荊伐鄭,則率魯、宋而往救。分災討貳,諸侯無闕,故能壯中國之勢,以服四夷。召陵之功,蔚為五伯之盛,誠可嘉也。使其嘗存是心,不亦善乎?奈何葵丘既會,震矜遂生,由是楚伐黃而不救,以次陘掎角之助,反貽隊命亡氏之悲,則桓公之不足以宗主諸侯,人知之矣。不然,以密邇山東之徐,楚人何敢逾越險阻以伐之耶?今楚而敢伐徐,則以不救黃而覘桓公之不能矣。公能於此而振旅焉,猶可及也。奈何八國諸侯萃于牡丘,則不鼓行直指淮泗之間,以拯徐人於焚溺,而方且刑牡歃血,以詔鬼神?諸侯,君實有之,何辱盟焉!則伯謀之不協可知矣。使敵人得以忖度其情而淹留不退,誰之咎耶?大夫之救,不聞有功,而伐厲之師,徒為黷武。未幾而無役不從之,宋遂敢致怨于伐厲從齊之曹。雖曰弱曹不顧齊矣,不知牡丘之盟何為耶。外憂未弭,內志已睽,俾好惡同之之國,剪為仇讎而不能禁,兄弟鬩于牆,外禦其侮。今不然矣,中國之虛實在楚人目中矣。於是荊屍乘廣之旅,蜂合豕突,以敗徐于婁林,則向日為齊取舒之人,今亦無以庇其民矣。使三十餘年之功業,一旦掃地,豈不哀哉?嘗因是而論之,齊桓之伯業,有系于宋不小也。方其始也,宋公推戴以為盟主,而伯業以成;及其終也,宋人背之以伐曹,遂卒無以制楚。昔者湯以七十裡,文王以百里,曷嘗倚人以為勢哉?譬之于水,有本者,其出無窮。若夫蹄涔溝澮,得雨而盈,霽則涸矣。嗚呼!此伯者之功烈所以如彼其卑,而君子不願為之也夫。

  ◇齊侯襲莒

  大國用兵以掩人之不備,《春秋》特書以著其罪也。夫兵以禦暴,非所以為暴也,而況以詭詐行之者乎!齊為不道,乘莒人之不備,而潛師以襲之,不仁甚矣。《春秋》特起「襲莒」之文,而專目「齊侯」,則其包藏禍心之惡,何所逭哉?先王用三驅而不掩群;君子釣而不綱,弋不射宿;待物且爾,而況於人乎?凡《春秋》書用兵,皆在所惡,然亦有聲罪伐人、而駐兵不戰以服之者矣,未聞有以「襲」書也。彼小國恃大國之安靖己,無故而加之兵,已有陵弱犯寡之罪,況以陰謀閟計、出其不意而掩取之乎。此《春秋》之所必誅而不赦者也。

  齊莊背澶淵之會盟,而助叛臣以伐盟主,不義甚矣。入孟門,取朝歌,無損于晉也。動而無所,以生悖心,於是襲莒之念興焉。銜枚臥鼓,出莒人之不意,自謂一鼓可以得莒矣,而不虞其謀之不遂也,且於之門傷股而退,蒲侯之遇,杞梁授首,亦何益哉!人亦有言,「抑君似鼠,晝伏而夜動」,其齊侯光之謂矣。《春秋》二百四十二年之編,此為特筆,蓋用兵之中,其罪為尤甚者也,而齊獨有焉。他日宋皇瑗帥師取鄭師於雍丘,而鄭罕達亦帥師取宋師於岩,潛蹤密跡,伺人之間,以相傾覆;流而至於戰國,殘民以逞,若艾草菅然。始作俑者,其無後乎。今年未能得志,明年再興伐莒之師。構怨未已,而不知禍盈惡積,變起蕭牆,未幾何時,崔氏之難作矣。故曰阻兵無眾,安忍無親,眾叛親離,難以濟矣。嗚呼!若齊莊公者,尚誰懟哉!抑嘗考之於經,凡特筆以著其暴者,多在於齊。故在襄公則有遷紀郱鄑郚之舉,在桓公則有降鄣遷陽之文。不特此也,《春秋》未嘗書滅國也,而滅國亦自齊始。發揚蹈厲之志,以成從簡尚功之俗,蓋其流風之未泯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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