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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九(3)


  ◇蔡侯、鄭伯會于鄧。公及戎盟于唐,公至自唐

  德不修而懼外患者為可鄙,身不正而結外交者為可危。夫天下莫大于理、莫強於義也,曾何會盟之足恃哉!蔡、鄭與鄧為楚強而懼,則相與為會于鄧,而不自省其德之不修也,不亦鄙乎?魯之桓公篡其兄而立,則往與戎盟于唐,而不自念其身之不正也,不亦危乎?是故于鄧之會,特書於經,而于唐之盟,謹書其至,聖人之意見矣。

  嗚呼!方叔元老,克壯其猶,吾聞蠻荊之來威矣,未聞私相會聚而懼之也;元戎十乘,以先啟行,吾聞戎狄之是膺矣,未聞刑牲歃血以要之也。而況于時會發禁,行人掌其事,非列國之所得專;司盟之法,太史藏其約,非諸侯之所宜用也哉。今也蔡、鄭之為會于鄧,不過謂我之封境,密邇荊蠻,而篳路襤縷之眾,實蕃有徒,惟我有邦,所當協比,以為輔車相依之勢。自常情觀之,其策未為失也;君子則曰:惟德可以自強。苟有令政,則湯以七十裡無敵於天下矣,何不師之而安其所以危乎?事醜德齊,莫能相尚,而徒以會聚為能事,陋矣哉三國之所為也!《春秋》直書其事,雖無貶詞,而鄙之之意自見於言外矣。若夫魯桓之及戎盟于唐,得無謂己得國本以不義,而狼子野心之種,實處東郊,我位新定,所當修睦以市繼好息民之譽?自常人言之,以為不足責也;君子則曰: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也。彼諸侯之甘心同惡者,無可望矣,安知禍之不在此乎?要言既畢,友行飲至,以告先君之廟,幸矣哉桓公之此行也!《春秋》先書「及」以志其欲在魯,終書「至」以志其幸而得歸,而危之之意見矣。觀之諸侯,已不能自強矣;觀之望國,又有甚焉:則夷夏盛衰之勢判矣。嗚呼!濫觴不塞,必致於滔天之憂;履霜不謹,無惑乎堅冰之至。他日盟于齊而戰於泓,次厥貉而盟辰陵,甚而至於問鼎于周室,則楚之勢愈盛。向使蔡、鄭之徒能思所以自強,吾固知其不在此也。異日侵濟西而為魯患,阻燕貢而逐曹君,極而至於敗劉康公之師,則戎之抗莫遏。向使中國無間可乘,吾又知其未至此也。《詩》曰:「枝葉未有害,本實先撥。」憂國者盍亦以禮義為尚,不然,何華夷之足辨哉!

  ◇鄭人侵宋,宋人、齊人、衛人伐鄭。荊伐鄭,會齊侯、宋公云云,同盟於幽

  貳國背好,以啟華夷之交爭;外夷猾夏,而速諸侯之從伯。此世道之所以變也。

  夫夷狄之陵中國,豈無其故?而列國之成為伯,亦豈無其由哉?故我莊公之時,鄭人棄二鄄之好,而間齊以侵宋。於是諸侯有伐鄭之舉,未幾而荊亦伐鄭。則華夷之爭鄭,非由鄭人侵宋以啟之歟?荊既伐鄭,而後於幽之盟,出於諸侯之所同欲,而齊伯成矣。然則來齊、楚之爭者,鄭也;而成齊桓之伯者,荊也。比事以觀,豈不信哉?師人有言:「國必自伐,而後人伐之也。」其鄭之謂乎?又曰:「為淵驅魚者,獺也;為叢驅雀者,鷫也。」其楚之謂乎?我莊公之十年,齊、宋實始為郎之次,其年荊亦敗蔡於莘,儼然有與君並興之勢矣。越四年,而荊入蔡,於是乎有二鄄之會。諸侯之心,蓋已凜凜畏楚而思倚齊以為安矣。鄭何為者,玉帛之好方同,而干戈之念又起?間諸侯之有事邘而侵宋,潛師以掠人之境,何名也?是時宋方睦于齊,師而加宋,齊必救之,鄭豈不知此哉?而侵宋焉,是謂自作孽,以動天下之兵也。未幾而諸侯之師至矣。以一旅之侵,易三國之伐,鄭之為謀疏矣。不思既睽于齊,而又取輕于楚,遂使荊屍乘廣之卒,鳴鐘擊鼓,公然問其緩告之罪,而滎陽、京櫟之間,自是多故。向使鄭人能守二鄄之好,則唇齒之勢方固,楚安得而輕犯之哉?故曰「貳國背好,而啟華夷之交爭」也。若夫齊之圖伯,固未能卒有諸侯也。北杏之會,宋人旋叛;二鄄之役,鄭又貳心。屢會而不敢為盟,知人心未可以強一也。及夫荊患至鄭,則天下諸侯皆有無厭及我之慮矣,於是大國若宋、衛,小國若滑、滕,遠國若陳、許,望國若魯,無不皆來,而鄭伯亦不敢不親至矣。於是相與為盟,且謂之「同」,而無不從齊之國矣。向使楚患未至於鄭,則桓公之伯,烏得而遽成哉?故曰「外夷猾夏,以速諸侯之從伯」也。《春秋》書曰「鄭人侵宋」,責之也;三國伐鄭而書「人」,將卑師少也;「荊伐鄭」,狄之也;「盟於幽」而書「同」,同欲也;諸侯書爵,與之也;不書「我公」,諱失信也。聖人予奪之意見矣。嗚呼!以列國而主天下之政,豈《春秋》之所欲哉?不得已也。則世道之變,可勝言哉!

  雖然,吾于齊桓伐鄭之事,不能無憾也。鄭突以篡而有國,當討也,使桓公能請于王而正其罪,不亦美乎?而公之志,止于得鄭而已耳。伐鄭以討其侵宋,執鄭詹以問其不朝,于天下之大義無與也。論者謂召陵之役,不問楚之僭王,而問包茅之不入,蓋伯者之苟且,大抵此。不然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其功盛矣,何仲尼之門羞稱之哉?

  ◇齊仲孫來,齊高子來盟

  外臣之來望國,其受命同而所行異,《春秋》因其得失而予奪之也。

  夫以道事君者,忠之大也。仲孫、高子,皆齊大夫。仲孫之來,名為省難;高子之來,名曰謀魯。其受命而來也,皆非有定難安危一定之辭也。《春秋》略其君臣之常詞,而不稱使,無以異也。然仲孫不勸其君急於討賊,而俟其自斃;高子至則平魯難而定僖公,使魯國賴之以安。是仲孫不能匡君以義,而高子則能權而合宜。故《春秋》一則直書曰「來」,而不言其故;一則美而稱「子」,且曰「來盟」,則二子之得失可見矣。仲尼曰:「君使臣以禮,臣事君以忠。」謂之「以禮」,則不可為私也;謂之「以忠」,則不以趨走承順為恭,而以責難陳善為敬也。然則仲孫、高子之得失,豈不昭昭矣乎?夫齊之與魯,親則甥舅,且鄰國也。魯國有難,齊其可以坐視之乎?而況於盟幽之役,既以伯主自任,昭大神要言焉,於是乎授之諸侯,將何為耶?天禍魯國,莊公即世,而嗣子弗終,無所歸咎。魯之臣子,方將有討,而力不足,則大國是望而已矣。桓公不修乃職,而有乘亂取國之心,乃使仲孫來魯,陽以省難為名,而陰行窺覘之計。伯主之義,豈若是哉?仲孫之言曰:「不去慶父,魯難未已。」則既知罪人之所在矣,則勸其君共行天討,不可後也,乃曰「難不已,將自斃」,固將坐而待之乎?雖有「務甯魯難而親之」之言,不足以蓋其幸災養患之罪矣。卒使巨奸稔惡,無所忌憚,而武闈之禍再作。向使仲孫能勸桓公早為之所,豈至此耶?《春秋》不言其故,而止曰「來」,則其來之無名可知矣。閔公無祿,魯國無君,桓公又使高子將南陽之甲至魯,而謀其國。其所以命高子者,想不異于仲孫矣。而高子則不然,君之命我,雖無一定之言,而我之事君,豈可不引之以當道哉?與其取魯而失天下之心,孰若安魯以昭吾君之令德哉?於是制其閫外之命:魯未有君,我是以定公子申之位;魯難未已,我是以有鹿門、吏門之城;魯民未安,我是以和其不協而為之盟。使周公之社稷賴以不墜,而齊侯獲存亡繼絕之名於天下。嗚呼!事君若高子,真所謂大臣哉;若仲孫者,可謂具臣而已矣。故《春秋》特褒之而稱「子」,且曰「來盟」,見其權在高子,而高子又能行權而合乎善,非若仲孫之比矣。

  或曰:「仲孫以省難來,安知其陰行窺覘之計乎?」曰:「觀桓公之問曰『魯可取乎』,則知之矣。」曰:「然則仲孫何以稱字而不貶乎?」曰:「仲孫雖不能勸君以討賊,而亦未嘗納君於惡也,故曰『君其待之』非也,而曰『君其務甯魯難而親之』則是矣。故以仲孫方之高子則不足,若加貶焉,則有勸桓公乘時以取魯者,又將何以罪之哉?此又輕重之權衡也。故曰《春秋》非聖人莫能修之,夫豈可以苟言哉!」

  ◇晉人執虞公

  諸侯徇利以失國,乃其自取之也。夫有國家而以利徇人,未有不失之矣,其虞公之謂乎?虞公貪璧馬之賂,而從晉以滅虢,虢亡而虞亦隨之。《春秋》書曰「晉人執虞公」,言以眾人執獨夫也。夫以千乘之國,爵為上公,而晉人執之如一夫然,非虞公自取之乎?觀聖人之所書,可以為貪利者之戒矣。

  夫虞,太王之昭也。晉於是乎滅虞矣,則不言滅,而止言「晉人執虞公」,何耶?蓋滅者,亡國之善詞,上下之同力也。上無明王,下無方伯,諸侯而有壤地褊小,困於強暴,力不足而失其國,非其有以致之,則書滅,以見滅之者之罪,如譚、遂、弦、黃之類是也。若夫虞公,則異於是矣。以堂堂上公之尊,君百里之地,夫孰得而犯之哉?今也重貨財而輕兄弟,信邪說而違忠言,璧馬既入而滅虢之師遂起,不思下陽滅而虢不能為虢,虢滅而虞不能以為虞。「輔車相依,唇亡齒寒」,宮之奇言之矣,而不聽。是愛社稷不如垂棘之璧,而視同姓之親不如屈產之乘也。不仁不智,無禮無義,非獨夫而何哉?以千乘之君,而身為獨夫,其亡也非不幸矣。《春秋》不書「晉人滅虞」,而曰「晉人執虞公」,若曰虞地之鋋于晉久矣,虞公之死命制于晉而已矣。故《左氏》曰:「罪虞且言易也。」《穀梁》曰:「其曰公者,猶下執之之詞也。」嗚呼!利之能亡人國若是哉!人亦有言:「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,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。」其如虞公矣!

  或曰:「晉之于虞,同姓也。衛侯毀滅邢而生名之,虞固有罪,而晉得從末減,何耶?」曰:「滅人之國,其罪易見;而貪利以失國,其罪難明。下陽,邑也,而以虞、晉滅之為文,晉之罪已見矣。今又執虞公焉,虞公,天子之上公,而晉人擅執之,是無王也,而得為無罪乎?《春秋》不以梁亡之法書之,則亦不以恕晉矣。若夫滅同姓之惡,複何待於貶耶?」

  ◇莒人伐我東鄙,圍台。季孫宿帥師救台,遂入鄆

  伐國而圍人之邑,與救患而入人之邑者,皆王法之所不容也。夫兵,《春秋》之所惡。至於乘勢以為利,尤有所不當為者矣。我襄公之十有二年,莒人伐我東鄙,而圍台。書「伐」,書「圍」,是罪之在莒也。季孫宿受命以救台,不受命而遂入鄆,書「救」而「遂入」,是罪之在季孫矣。莒固不義,而魯亦豈為義哉!《春秋》比而書之,所以著二國阻兵修怨之罪也。凡書「伐」者,皆惡其擅兵以為暴也;伐而圍人之邑,則又甚矣。凡書「救」者,皆善其恤患而解紛也;救而遂入人邑,則救不足言而入為罪矣。是故蕞爾莒國,敢伐我而圍邑,患自外至者也,君子固為魯憂之;季氏強臣,因救邑而生事,患自內作者也,魯國之憂至是始大矣。

  嗚呼!龍旗承祀,奄有龜蒙。魯,周公之裔胄,春秋之時,惟齊倚其舅甥之故,而轉為仇敵,其他若宋、若衛、若晉、若秦,皆不敢以一矢相向者,畏周公故也。今以僻陋在夷之莒,乃敢執干戈與魯周旋,庸非魯人自取之乎?于酈之役,季反敗其師而俘其卿,莒人不敢報也。僖公屈千乘之尊,嫁女于其大夫,而自主之,又降班失列,下與之盟,封境之間,雖得無事,而辱國亦甚矣。宣公以不正之君,貪功徇利,以啟爭端,莒猶未敢致報,畏魯之有齊援也。襄公不務德政,而屬鄫以為私,卒致莒人滅鄫,而侏儒有狐紿之敗。由是魯之不能為人所料,而莒始敢稱兵伐我矣。至於今而圍台,乃莒人伐我之三役也。間諸侯之有事,背盟好而興戈矛,今又伐我而圍其邑,莒之罪不可勝誅矣。季孫受命以救台。台者,我之封邑,受諸先王,有民人焉,不可以不救也。師至而莒圍解,振旅以歸覆命可矣。乃乘時而遂入鄆,無乃怒蹊田而奪之牛乎?尤而效之,其罪與莒同矣。而擅權生事,不有其君,非細故也,其患豈直伐我東鄙而已哉?《春秋》書「莒人伐我東鄙,圍台」,所以著莒人之罪;繼書「季孫宿帥師救台,遂入鄆」,「帥師救台」可也,而「遂入鄆」不可也。「遂」者,專事之詞;「入」者,不順之意:則季孫之罪不可逃矣。故嘗論之,莒、魯之爭,每不利於公,而利於季孫。厥後乘亂取鄆者,季孫也,而叔孫當其討;伐莒而取鄆者,又季孫也,而昭公受其辱。其事蓋權輿於救台入鄆之舉矣。故曰莒患不足為憂也,而大夫之患,深可為魯憂也。詎不信哉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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