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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五(3)


  ◇全嬰堂序

  術有可以寓道者,其醫乎?夫濟人利物,無位者不能焉。惟醫以救死扶生為功,苟志於斯,使惻隱之心恒存而不死,豈非為仁之機括耶?故術之近道者莫如醫。醫之為功,昭晢不昧,故於術為難至,于嬰兒之醫,則難乎又難矣。是故古人語治天下曰「如保赤子」。夫赤子無知,疾病、痛癢、饑飽、寒暖,一聽於人,而不能告,死生存亡,無所歸咎。天下之難保者,孰有甚於赤子哉!故又曰「心誠求之,雖不中,不遠矣」,言不可以鹵莽虛偽為也。嗚呼!治天下者,果能存是心乎?吾不得而知也。得見善醫者,亦可以自慰矣。

  武林忻生,儒者也,而工為醫,以「全嬰」名其堂,先難也。夫以儒為醫,固當與常醫殊。他日達而用於時,則又舉其為醫之心而措之,豈曰小補雲乎哉!

  ◇鄭士亨東遊集序

  予始與豫章鄭士亨遇于杭,察其人,玩其文,遂與為忘年交。日相過談文章,劇晝夜如不及。有所得,則各相自慶慰,呼酒共飲至醉。近世之為文,非達官貴人及善諛,不諧于時。士亨不能諛,又不仕,故不敢以文示於人。而自以為賢于博奕,書而藏之。或獲傳於後世,則亦可以懲創感發,不為無益,而不悖乎古聖賢之意。雖不望其必傳,而亦未嘗不欲其傳也。

  其年冬十月,有牛諒者,見鄭子之文,大喜,率其友聞正集而刻之於梓,求予為序,予甚異之。夫縣黎之處璞中,雖不自售,而不能閟其璟。謂卞和之不恒有可也,而謂世之無卞和也可乎哉?余嘗謂鄭子之文,獨予識之,而不意複有二子。彼二子者,好為文,則不取諸時人之所趨,而獨慕于居下位之鄭子,何耶?予既喜鄭子之文獲傳於世,而又喜有二子能識世人之所不識,而自拔於流俗,以為之傳也。於是乎序。

  ◇照玄上人詩集序

  予初來杭時,求士于鄭希道先生,先生為余言照玄上人之為詩,雄俊峭拔,近世之以能詩名者,莫之先也。余素知鄭君善鑒而言不過,心常懷之。及訪于杭人,無能言上人之能詩者,心竊怪之。及余徙居白塔之下,而上人乃住持萬松嶺之壽寧寺,於是始得遍觀其所為詩。蓋浩如奔濤,森如武庫,峭如蒼松之棲縣崖,凜乎其不可攀也,而憂世感時之情,則每見於言外。嗚呼!是宜不以詩聞于杭之人矣!

  夫詩何為而作哉?情發于中而形於言。《國風》、二《雅》列於《六經》,美刺風戒,莫不有裨於世教。是故先王以之驗風俗、察治忽,以達窮而在下者之情,詞章雲乎哉。後世太師職廢,於是誇毗戚施之徒,悉以詩將其諛,故溢美多而風刺少。流而至於宋,於是誹謗之獄興焉,然後風雅之道掃地而無遺矣。今天下不聞有禁言之律,而目見耳聞之習未變,故為詩者,莫不以哦風月、弄花鳥為能事,取則于達官貴人,而不師古;定輕重於眾人,而不辨其為玉為石。惛惛怓怓,此倡彼和,更相朋附,轉相詆訾,而詩之道,無有能知者矣。然則上人之不以詩稱於今之人,不亦宜哉!

  嗚呼!有伯樂而後識馬,有匠石而後識梧。自古以及於今,伯樂幾人?匠石幾人耶?抱奇材而不遇以泯死者不少矣!予既重上人之詩,而又悲夫人之不知鄭先生之為伯樂、匠石也,故為序其端焉。

  ◇送熊文彥歸江西序

  《傳》曰:「君子以友輔仁。」天下之大倫五,友其一也。是故聖人論友,必備道其損益之故。友之為道,豈易言哉?近世學者,率不好聞己過。未有善而欲人揚,見勝己則諱,見不若己則肆。藻于外不求於中,詆異而黨同,附勢而傳聲,靡靡揚揚,柔柔如也。而與之友,能無損乎?故論友之益者,曰直,曰諒,而又曰多聞焉。夫直矣,諒矣,而所聞不多,則箴規獎勸,未必盡合乎古而通於今,吾未見其能益也。嗚呼!友之為道,豈易言哉!

  予居杭三年,而得江西鄭士亨。無何,又因鄭子而得熊文彥焉。觀其人,理而溫,又亮以莊,恢乎其有容。且年方壯,氣方銳,學業方日新,識見方廣,如泉之始出,鴻之始發,勾萌之方達也。因命曰交相為助。於是方自慶其各有所益也。

  比歲暮,予歸浙東,而二子亦相率歸於豫章,乃命酒以別,而為之言曰:古人之為學也,未嘗自謂已至。仲尼大聖也,曰「假我數年」,卒以學《易》。衛武公大賢也,九十猶陳《抑》戒。而況於吾儕也乎!歲月如流,時不再得。耨之不勤,其實不栗;築之不多,其基不鞏。《詩》不雲乎:「婉兮孌兮,總角丱兮,未幾見兮,突而弁兮。」幸相逢於未耄,而學業俱若是焉,朋友之心遂矣。至於東門之章,遊子之吟,則不必為君歌也。

  ◇悅茂堂詩序(並詩)

  悅茂堂者,會稽旌教寺學庭上人之所居室也。上人性好菊,故種菊環其居,取《菊譜》之語,名之曰「悅茂」。

  或曰:「謂其以菊之茂而為悅也。」或曰:「非也,悅茂在菊不在人,上人將於是乎觀物焉,豈惟菊哉!凡物,悅則茂,得其性也;不悅則不茂,不得其性也。故悅者,茂之藏;茂者,悅之著。譬之於人,憂愁結於心而病生焉。及其著也,發焦而齒黃,色黯而形枯,其不茂也可知矣。故翬翟,天下之文禽也,朱冠而彩翰,章章焉。及其縶於籠中,則慘然而不怡,泯泯然如死灰,非涅而昏之也,不得其性焉耳。是故人不得其性則痡,鳥獸不得其性則瘏,草木不得其性則萎以枯。故茂物有道,悅之而已矣;悅之有道,使之得其性而已矣。」

  「敢問使之得其性有道乎?」曰:「有。」「可得聞乎?」曰:「上人之藝菊也,其種也以時,其溉也有節。其愛之也,如慈母之于子也。燥則滋之,淤則清之,瘠則肥之,扤則培之,欹則扶之,翳則疏之,暵則陰之。誅其草茅,戮其螬蠍,驅其雀鼠,蛛絲蟻壤,無所侵也。於是乎春而萌,夏而葉,秋而華,濯濯蓁蓁,蕤蕤英英,見其生而榮,而不知其所以生如斯而已耳。」

  或以語於予,予曰:「有是哉!是道也,後稷之所以教民稼也。上人其果有見於此耶?而獨于此物者何耶?嗚呼!使世之為人牧者,懷其民如上人之懷其菊也,天下其永安哉!」因為之詩曰:

  治圃如治國,養卉如養民。羲農契此理,立法詔後人。五帝暨三王,繼世稱至仁。聚欲去其惡,不使傷和淳。所以覆載間,物物熙陽春。動植蜚走輩,生長鹹及辰。

  周轅逝東邁,此意久沉淪。誅求與剝削,浩蕩無涯津。高堂一笑粲,白屋千眉顰。誰見田裡間,悲啼雜吟呻?本根不自固,枝葉何由伸!感來為爾歌,哀音入蒼旻。

  安得觀風者,達之於紫宸!

  ◇送張山長序

  稽山書院山長張君用中受代將歸,友生具酒肴,祖送越西門外。酒半,有執爵而言曰:「行者必以贐,古之道也。故老子曰:『富貴者,送人以財;仁者,送人以言。』是故《詩》有《嵩高》《烝民》,繾綣激切,情意懇至,是蓋溫如春陽,馥如蘭芷,而重于南金、夜光之遺贈也。張君以茂才舉為文學官,居其職三年,教行而道尊,人無間言。今以代去,而所與遊者,又莫非文學士,而無言以送之,庸非缺乎?」眾應曰:「諾。」於是命楮筆,各為歌詩,俾餘序焉。

  余觀詩人之有作也,大抵主於風諭,蓋欲使聞者有所感動而以興其懿德,非徒為誦美也。故崇獎之言,冀其有所勸而加勉;示事之告,願其有所儆而加詳也。然後言非空言,而言之者為直,為諒,為輔仁,為交相助而有益,而聞譽達於天下,而言與人相為不朽,不亦偉哉!今諸君之詩,則皆既肆好矣,複何以尚之哉!方今教學之官,為職甚卑,而其出身為甚正,非他岐比也。由是而躋大官、位宰輔者,非一人矣。張君年方壯,氣方盛,學方進,而業方隆也。梢雲之木,起于勾芒;沖天之翰,發於遵渚。由是而之焉,仲山甫、申伯之地位不難造矣。人之言曰:誰謂華高?企其齊。而他日仲山甫、申伯之德業,吾于張君深有望焉。

  ◇牡丹會詩序

  甲午之春,予避地會稽,始識祝茂卿于吳君以時之所。三月既暮,茂卿之牡丹大開,因得與寓官郡士往觀焉。主人崇酒肴,登客而侑之。既洽,主人奉花以請曰:「茲花之植于某有年矣,雖玩賞日至,而未嘗有闔坐皆文章大夫士如今日之集者,盍各為歌詩,以為他日之雅談乎?」客曰:「唯唯。」乃取唐人羅鄴詩二句十四字為韻,命探丸、信所得為詩,不限以體制。詩成,屬餘序。予讓弗獲,乃為之序曰:

  《詩》不雲乎,「豈弟君子,和樂且湛!」夫既曰「君子」,而又謂之「豈弟」,則其為和也不流,而為樂也不淫,故湛而無害於德,此詩人之所以贊而美之也。予嘗見世俗之為宴集,大率以聲色為盛禮,故女樂不具,則主客莫不黯然而無歡。及夫觴酌既繁,性情交蕩,男女混雜,謔浪褻侮,百不一顧。有向隅而不獲與群,則憤憤然見於色、形於辭。故始之以笑傲,而終之以鬥爭。以為有人之心者,無不知惡而絕之也;而世方以是為能放曠豁達,以盡主客之情;然則與禽獸奚異哉!若今日之會,則不然矣:其色則草木之秀,其聲則風雅之餘,其人則邦家之彥也。是故揖遜酬酢,所以盡朋友之義;凝志澄神,所以杜縱恣之門;抑揚歌詠,所以攄幽深之抱。歡情既暢,藻思逸發,莫不郁如樹蘭,鏘如金石,皎如月露;躍如蛟龍之出溟涬,捷如拔堅城而禽大酋以獻馘也。曾子曰:「君子以文會友。」今日之舉,其庶幾乎。

  雖然,神蓍之莖,靈龜蔭之,以之藉豕,則茨蘞之不如矣;蒼莨之實,鳳皇食之,以之豢牛,則菅稗之不若矣。人固有異,好惡其相出,豈不縣絕也哉?《易》曰:「方以類聚,物以群分。」吾於是乎見之。故既為之詩,複冠以序焉。

  ◇送道士張玄中歸桐柏觀詩序(並詩)

  別峰上人既住寶林十有七年,道高德隆,百廢鹹理。乃重建盤翠之軒,以游息四方之文學士。於是叢林之望益重,而龜山之勝為於越冠。華裾藻佩,篇翰交錯,濟濟翼翼,彬彬如也。

  至正甲午,予來會稽,因得與群士大夫為寶林之遊,而賦詩倡和無虛日焉。夏四月癸醜,有道士張玄中來訪別峰上人,告將歸桐柏觀。適余與所遊客皆在,上人遂分韻為歌詩以送道士。詩成,屬予序。

  予嘗見世俗以儒與僧、道為三教,謂當各道其道,各志其志,言不得同詞,行不得同躅,衣服不得同制度也。今於是乎相從遊而贈以詩,何獨異乎人之言耶?蓋吾徒之所以與上人遊者,非欲求其道也。上人能賦詩而樂賢士,寺之勝,足以資吾游,道士又遠來,見吾徒而欣慕焉,吾安得而拒之!三王世遠,天下之為民者不易矣。懷才抱志之士,遺其身于方外,以遠害而離尤,豈得已哉!予既從上人之請而為之詩,複為序焉。詩曰(得「會」字):

  道士張玄中,年少氣方銳。從師桐柏宮,餌術啖松檜。黃冠紫霓衣,赤舄青組帶。翩翻辭故居,汗漫遊方外。北窮燕幽都,南盡越吳會。泛海超東溟,尋河極西兌。

  驚霆霄砰軋,濁霧晝晻濭。淒淒風薄裳,泄泄雲擁蓋。追龍入醫閭,訪鶴淩岱泰。蟠桃花未實,火棗葉始楦。鼉梁沒溟涬,鳳吹杳茫昧。波馳羲和輪,電掣纖阿絜。

  悠悠雀雉化,渺渺蟬蛇蛻。愴恍寤往圖,飄颻返旌旆。振衣赤城岑,漱齒白鶴瀨。餐霞煉精魂,洗髓去埃壒。晨朝玉宸高,夜醮金景蓋。偓佺授寶訣,列缺助禳檜。

  采芝麋鹿引,燒藥龍虎會。扶桑倒景長,建木盤根大。岩花春蒙茸,澗草秋馣馤。山輝月娟娟,瀑落石籞籞。息心觀群動,清耳聞眾籟。窗虛琪樹明,幕靜鸞羽翽。

  枸杞藤蔓潛,松苓兔絲薈。我欲往從之,逍遙解沉昧。風塵正郁孛攵,原野塞戈杸。盜賊熾炎火,平人走狼狽。湮淪海底珠,黯淡日中沬。憂深杞國天,卜瀆文仲蔡。

  撫事生悲傷,懷古增感慨。上人曇彥孫,龍象雄梵貝。道殊心靡它,誼合情自最。飛書邀應真,擺落芻槁釐。淒涼念吾儕,漂泊累疏糲。短章慚未工,浪跡誰倚賴?

  高歌向冥漠,安得躬畎澮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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