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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四(3)


  ◇神仙

  虺韋問于羅離子奇曰:「或稱神仙,有諸?」曰:「有之。」曰:「何以知之?」曰:「以物。」請問之,曰:「狐,獸也;老楓,木也,而皆能怪變。人,物之靈,夫奚為不能怪變?故神仙,人之變怪者也。怪可有,不可常,是故天下希焉。」曰:「神仙不死乎?」曰:「死。」曰:「何以知之?」曰:「天以其氣分而為物,人其一物也。天下之物異形,則所受殊矣。修短厚薄,各從其形,生則定矣。惟神仙為能有其受,而焉能加之?故物之大者一天而無二。天者,眾物之共父也。神仙,人也,亦子之一也。能超乎其群,而不能超乎其父也。夫如是,而後元氣得以長為之主;不然,則非天矣。」

  鬱離子曰:「貪與廉相反,而貪為惡德。貪果可有乎?匹夫貪以亡其身,卿大夫貪以亡其家,邦君貪以亡其國與天下,是皆不知貪者也。知貪者,其惟聖人乎!聖人之于仁義道德,猶小人之于貨財金玉也。小人之于貨財金玉,無時而足;聖人之于仁義道德,亦無時而足。是故文王、周公、孔子,皆大聖人也。文王視民如傷,自朝至於日中昃,不遑暇食。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,以夜繼日,坐而待旦。孔子曰:『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』聖人之貪于仁義道德若是哉!故以其貪貨財金玉之心,而貪仁義道德,則昏可明,狂可哲,而人弗能也。故于貨財金玉則貪,而于仁義道德則廉,遂使天下之人,專名貪為惡德而惡之,則小人之罪也。」

  管豹問曰:「人死而為鬼,有諸?」鬱離子曰:「是不可以一定言之也。夫天地之生物也,有生則必有死。自天地開闢以至於今,幾千萬年,生生無窮,而六合不加廣也。若使有生而無死,則盡天地之間不足以容人矣。故人不可以不死者,勢也。既死矣,而又皆為鬼,則盡天地之間不足以容鬼矣。故曰:人死而皆為鬼者,罔也。然而二氣之變不測,萬一亦有魂離其魄而未遂散者,則亦暫焉,而不能久也。夫人之得氣以生其身,猶火之著木然,魂其焰,體其炭也。人死之魂複歸於氣,猶火之滅也,其焰安往哉?故人之受氣以為形也,猶酌海於杯也,及其死而複於氣也,猶傾其杯水而歸諸海也,惡得而恒專之以為鬼哉?」曰:「然則人子之祀其祖父也,虛乎?」曰:「是則同氣相感之妙也。是故方珠向月,可以得水;金燧向日,可以得火:此理之可見者也。虞琴彈而薰風生,夔樂奏而鳳皇來,聲氣之應不虛也。故鬼可以有,可以無者也。子孝而致其誠,則其鬼由感而生,否則虛矣。故廟則人鬼享,孝誠之所致也。不然,先王繼絕世以複明祀,豈其鬼長存而餒,乃至此而複食耶?」

  江淮之俗,以鬥指寅、申、亥為天、地、水三官按罪錫福之月,而致齋以邀祥焉。滿三年計之,多不得祥而得禍。人曰:「若是乎,鬼神之渺茫也。」鬱離子曰:「果若是,則鬼神不渺茫矣。夫神,聰明而正直者也。惟其聰明也,故無蔽焉;惟其正直也,故無私焉。無蔽無私,不可欺也,則亦不可媚也。今擇其按罪錫福之辰而致齋焉,是欺之也;焚香爇燭,朝夕稽叩拜跪,是媚之也。人之稍有知識者,不受欺與媚,而況于聰明正直之鬼神乎?今之致齊者非濫官汙吏、奸胥悍卒,即市井豪儈及巨商大賈之為富而不仁者。使鬼神果有按罪錫福之典,則斯人也,降之祥乎?降之禍乎?故曰:若是,則鬼神不渺茫矣。」

  郁離子觀于嶽祠,悵然歎曰:「悲哉!先王之道隱,而鬼神亦受人之誣也,而況於人乎!」管豹問曰:「何也?」鬱離子曰:「若不聞聖人之言曰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?言泰山不享非禮之祭也。今也又從而為之祠,形其神而配以妃,不亦誣且褻乎!夫人之生死,有天命焉。福善禍淫,天之道也。使誠有鬼司之,猶當奉若帝命,其敢受非禮之祈、而淫縱其禍福於其所不當得者乎?而祠以私之,是以濁世之鄙夫待鬼神也,其不敬孰大焉!」

  海島之夷人好腥,得蝦蟹螺蛤,皆生食之。以食客,不食則咻焉。裸壤之國不衣,見冠裳則駭反而走以避。五溪之蠻,羞蜜唧而珍桂蠹,貢以為方物,不受則疑以逖。鬱離子曰:「世之抱一隅之聞見者,何莫非是哉?是故眾醉惡醒,眾貪惡廉,眾淫惡貞,眾汙惡潔,眾枉惡直,眾惰惡勤,眾佞惡忠,眾私惡公,眾嫚惡禮,猶鴟鴞之見人而赫也。故中國以夷狄為寇,而夷狄亦以中國之師為寇,必有能辨之者,是以天下貴大同也。」

  ◇麋虎

  虎逐麋,麋奔而闞於崖,躍焉,虎亦躍而從之,俱墜以死。鬱離子曰:「麋之躍於崖也,不得已也。前有崖而後有虎,進退死也。故退而得虎,則有死而無生之冀;進而躍焉,雖必墜,萬一有無望之生,亦愈於坐而食於虎者也。若虎,則進與退皆在我,無不得已也,而隨以俱墜,何哉?麋雖死而與虎俱亡,使不躍於崖,則不能致虎之俱亡也。雖虎之冥,亦麋之計得哉。嗚呼!若虎可以為貪而暴者之永鑒矣!」

  晉鄭之間有躁人焉,射不中則碎其鵠,奕不勝則齧其子,人曰:「是非鵠與子之罪也,盍亦反而思之乎?」弗喻,卒病躁而死。鬱離子曰:「是亦可以為鑒矣。夫民猶鵠也,射之者我也,射得其道則中矣;兵猶子也,行之者我也,行得其道則勝矣。致之無藝,用之無法,至於不若人而不勝其憤,恚非所當恚,烏得而不死?」

  鬱離子曰:「今有人焉,坐高堂之上,指使臧獲,則不得其心者十恒七八。不得其心而怒叱,左右惎之,色與聲並厲,左右承顏而接言,懼其怒之將己遷也,而亦以厲出之。受指使者,不知吾怒之所在,則倉惶而愈亂,愈不得於吾心,則吾之怒愈加,出愈厲;承顏而接言者亦不知吾怒之所在,以意度意,愈甚而愈吾違。故小怒則小違,大怒則大違,雖以劍梃臨之,不能使之得吾心也。是故君子之使人也,量能以任之,揣力而勞之;用其長而避其缺,振其怠而提其蹶;教其所不知而不以我之所知責之,引其所不能而不以我之所能尤之;誨之循循,出之申申,不震不暴,匪怒伊教。夫如是,然後懲之而不敢懟,刑之而不敢怨。《詩》曰:『豈弟君子,民之父母。』如是,斯可以為民之父母矣。」

  秦起兵欲攻周,國人皆不與。應侯謂秦昭王曰:「臣之裡公孫弗忌弱其鄰之老,而謀食飲之,裒其徒,謂之曰:『彼予鄰之叟也,富而嗇,吾將與若往食飲之。』其徒曰:『彼雖富而甚嗇,其奚以食飲之?』曰:『我且盜之。』其徒皆愀然。明日,又欲往,其徒曰:『子之謀鄙,盍更諸?』曰:『我將脅而取之。』其不從者半,弗果往。他日又曰:『請以貨先為之市,具禮召主人而酬酢之,多取物而日稽其直,且速其子弟以為常,不數歲,吾將竭其藏,何如?』其徒皆欣然從之。夫三言者,其以不道取諸人均也,而有從、不從焉者,避其名也。今周,天下之共主也,無桀紂之惡,無辭而攻之,誰甘受其名?臣固知國人之不與也。」

  鬱離子曰:「樹天下之怨者,惟其重己而輕人也。所重在此,所輕在彼,故常自處其利,而遺人以不利,高其智以下人之能而不顧。夫重己輕人,人情之所同也。我欲然,彼亦欲然,求其欲弗得則爭,故爭之弗能而甘心以上人者,勢有所不至,力有所不足也,非夫人之本心也。勢至力足,而有所不為,然後為盛德之人。雖不求重於人,而天下之人莫得而輕之,是謂不求而自至。今人有悻悻自任者,矜其能以驕,有不自己出,則不問是非,皆以為未當,發言盈庭,則畏之者唯唯,外之者默默焉,然後揚揚乎自以為得,而不知以其身為怨海,亦奚益哉!昔者智伯之亡也,惟其以五賢陵人也。人知笑智伯而不知檢其身,使亡國敗家接踵相繼,亦獨何哉!」

  唐蒙與薜荔俱生於松、樸之下,相與謀所麗。唐蒙曰:「樸不材木也,薈而翳。松根石髓而生茯苓,是惟百藥之君,神農之雨師食之以仙。其膏入土,是為琥珀,爰與冰玉琅玕同為重寶。其幹聳壑而幹霄,其枝樛流,其葉扶疏,爰有百樂弦管之音。吾舍是無以麗矣。」薜荔曰:「信美。然由僕觀之,不如樸矣。夫美之所在,則人之所趨也。故山有金則鑿,石有玉則㔉,澤有魚則竭,藪有禽則。今以百尺梢雲之木,不生於窮崖絕穀、人跡不到之地,而挺然於眾覿,而又曰有伏苓焉,有琥珀焉,吾知其戕不久矣。」乃嫋而附于樸,鑽蚋螬之穴,以入其條,纏其心而出焉,於是朴之葉不生,而柯枚條幹,悉屬￿薜荔,中虛而外皮索,籜如也。歲余,齊王使匠石取其松,以為雪宮之梁,唐蒙死,而薜荔與樸如故。

  荊人有畏鬼者,聞槁葉之落與蛇鼠之行,莫不以為鬼也。盜知之,於是宵窺其垣,作鬼音,惴弗敢睨也。若是者四五,然後入其室,空其藏焉。或侜之曰:「鬼實取之也。」中心惑而陰然之。無何,其宅果有鬼。由是物出於盜所,終以為鬼竊而與之,弗信其人盜也。鬱離子曰:「昔者趙高之譖蒙將軍也,因二世之畏而微動之,二世之心疑矣。乃遏其請以怒恬,又煽其憤以激帝;知李斯之有諫也,則揣其志而先宣之,反復無不中;於是君臣之猜不可解。雖謂之曰『高實為之』,弗信也。故曰:讒不自來,因疑而來;間不自入,乘隙而入。由其明之先蔽也。」

  郁離子與艾大夫偕謀盜,士有俘盜以請賞者,予之金,不願,而請爵。大夫不可,郁離子請予之,大夫曰:「爵,王章也,弗可濫也。」鬱離子曰:「大夫之言是也。然吾嘗觀於圃人矣,果實之未摘,雖其家人不敢求嘗焉。及其既摘而餘,則蚊蚋皆聚而咂之矣。漢曲之處女,色若朝虹,觀者慕之,不敢求也,一旦歸於倡家,則儇子、佻夫、庸奴、賤皂之有金者,皆得而覬之。今朝廷之尊爵,大盜得之,士之有恥者弗欲仕矣,而猶有願之者,未之思也,矧敢靳乎?北鄙之獠人,以肉豢狗,而怒其子之竊食其壒,於是室家離心。子必悔之。」

  或問于鬱離子曰:「井田可複乎?」鬱離子曰:「可。」曰:「何如其可也?」曰:「以大德戡大亂,則可也。夫民情久佚則思亂,亂極而後願定。欲謀治者,必因民之願定而為之制,然後強無梗,猾無間,故令不疚而行。」請問之,曰:「天下之宴安也,人不嘗苦辛,不知亂之無所容其身,而易於怨上。故一拂其欲,則憤激而思變,有從而倡之,亂斯作矣。是故老成之人慎紛更焉,非為苟也,畏未得其利而先睹其害也。故民猶馬也,廄牧以安之,豆粟以飫之,旦而放之,莫不振鬛而奔風,牝鳴而牡應,嘶馳踶突,惟意所如,不可逐而馽也。及其負鹽車,曆羊腸,流汗足,饑不得秣,倦不得息,逾數百千里而歸,望皂櫪如弗及,見圉人而欨沬,則雖鞭之使逸,否矣。及此而調之,其有不服者乎?是故聖人與時偕行,時未至而為之,謂之躁;時至而不為之,謂之陋。今民風不淳,而古道之廢興,欲不欲者各半,故以大德戡大亂,則井田亦可複也。」

  客有好佛者,每與人論道理,必以其說駕之,欣欣然自以為有獨得焉。鬱離子謂之曰:「昔者魯人不能為酒,惟中山之人善釀千日之酒,魯人求其方,弗得。有仕於中山者,主酒家,取其糟歸,以魯酒漬之,謂人曰:『中山之酒也。』魯人飲之,皆以為中山之酒也。一日酒家之主者來,聞有酒,索而飲之,吐而笑曰:『是予之糟液也。』今子以佛誇予可也,吾恐真佛之笑子竊其糟也。」

  鬱離子曰:「天地之呼吸,吾於潮汐見之;禍福之素定,吾於夢寐之先兆見之;同聲之相應,吾於琴之弦見之;同氣之相求,吾於鐵與磁石見之;鬼神之變化,吾於雷電見之;陰陽五行之消息,人命系其吉凶,吾於介鱗之於月見之;祭祀之非虛文,吾於豺獺見之;天樞之中,吾於子午之針見之;巫祝之理不無,吾於吹蠱見之;三辰六氣之變,有占而必驗,吾於人之脈色見之。觀其著,以知微;察其顯,而見隱。此格物致知之要道也。不研其情,不索其故,梏於耳目而止,非知天人者矣。」

  郁離子謂執政者曰:「物之所貴於天下者,以其少有而難得也。如使明珠如沙,黃金如土,則人皆得而有之,其何以能貴乎?故服有章,爵有等,使人不可以妄覬,然後王命尊而榮辱行,此鼓舞天下之奇貨也。昔者趙王得於闐之玉,以為爵,曰:『以飲有功者。』邯鄲之圍解,王跪而執爵進酒,為魏公子壽,公子拜嘉焉。故鄗南之役,王無以為賞,乃以其爵飲將士,將士飲之皆喜。於是趙人之得爵飲,重於得十乘之祿。及其後王遷,以爵爵嬖人之舐痔者,於是秦伐趙,李牧擊卻之,王取爵以飲將士,將士皆不飲而怒。故同是爵也,施之一不當,則反好以為惡。人知寶其所貴而已矣。」

  或曰:「傳曰:天裂,陽不足;地動,陰有餘。然乎?」鬱離子曰:「天道幽微,非可億也。然以吾觀之,『天裂,陽不足』是也,『地動,陰有餘』未必然也。夫天渾渾然氣也,地包於其中,氣行不息,地以之奠。今而動焉,豈地之自動乎?觀乎地之動也,蓋象夫震掉顫惕而不為跳躍奮舞之狀也。夫既不為跳躍奮舞,則豈地之自動乎?其必有以使之然矣。然則地之動也,非其自動也,由其所麗者有所不恒而使之然也。猶舟之在水,其動也,由乎水,非舟之自動也。吾固曰『天裂,陽不足』是也,地動,亦陽不足,而非陰有餘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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