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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四(2)


  ◇公孫無人

  柳下惠之弟蹠盜于魯,魯人患之。公孫無人謂展季曰:「舜父瞽瞍而弟象,舜克諧以孝,烝烝乂不格奸,有諸。」展季惻然,無以應。明日而之盜蹠,盜蹠環甲兵以自衛,揖其兄以入,還而坐,揚揚然問曰:「聖人之聚人有道乎?」展季曰:「有。」請問之,曰:「太上以德,其次以政,其下以財。德久則懷,政弛則散,財盡則離。故德者主也,政者佐也,財者使也。致君子莫如德,致小人莫如財。可以君子,可以小人,則道之以政,引其善而遏其惡。聖人兼此三者,而弗顛其本末,則天下之民無不聚矣。」盜蹠怫然曰:「我之聚人也異於是。驅之以白刃,漬之以赤血,從我者與之,其不從我者屠之,焚燒其室廬,芟剪其妻孥,蕪其土田,割其愛恩,斷絕其顧念,使之不奪不食,舍我奚適。吾將以是橫行於天下,而非若長者之迂也。」展季啞然而返,曰:「始吾謂人無不肖,皆異於禽獸,由今觀之,殆不若矣。」遂隱于柳下,而別其族曰柳下氏。

  僰人養猴,衣之衣,而教之舞,規旋矩折,應律合節。巴童觀而妒之,恥己之不如也,思所以敗之,乃袖茅栗以往。筵張而猴出,眾賓凝貯,左右皆蹈節。巴童佁然揮袖,而出其茅栗擲之地,猴褫衣而爭之,翻壺而倒案,僰人呵之不能禁,大沮。鬱離子曰:「今之以不制之師戰者,蠢然而蟻集,見物則爭趨之,其何異於猴哉!」

  鬱離子曰:「人莫不親其父母也,而弗思他人之亦各親其父母也;莫不愛其子也,而弗思他人之亦各愛其子也:故有殺人之父母與子而不顧者。及其父母與子之死,則不堪其悲,是其良心之未亡,猶可道而之善也。人有不能孝于父母而鍾愛其子者,不思父母之于己亦猶己之於子也,是其良心雖亡,而猶有存者,亦未至於不可道而之善也。是故聖人立教,因其善端而道之,使之引而伸之,觸類而長之,侯以明之,撻以記之,格則承之庸之,否則威之。生之者天地父母,而成之者君師也。不然,名雖曰人,與禽獸何別焉!」

  熊蟄父謂子離曰:「今有病渴而刺漆汁以飲之,可乎?」曰:「不可。」「育魚于池而患獺,則毒其水,可乎?」曰:「不可。」曰:「然則子之王亦未之思也甚矣。王患民賦之不均也,而用司馬發。司馬發極人力之所至,務盡收以為功,見利而不見民。民入不足以為出,老弱餓殍,田野荒虛,而王未之聞也。王患敵寇之未弭也,而用樂和。樂和說士卒以剽掠,見兵而不見民,民視之猶虎狼,所過妻孥不保,而王未之知也。是何異乎刺漆汁以止渴、毒池水以禁獺哉?王如不寤,吾恐民非民,而國非王國矣。」

  石羊先生倚楹而歎曰:「嗚呼!予何為其生乎!人皆矣矣,我獨離離;人皆養養,我獨罔罔。謂天之棄之乎,則比人為有知;謂天之顧之乎,則何為使予生於此時?時乎命乎,我獨於罹;東乎西乎、南乎北乎,吾安所歸?獨不如魚與鱉乎,潛居於坻;又不如鴻與雁乎,插羽而飛。何不使之為土為石乎,而強生以四肢?又何不使之冥冥木木,不知痛癢以保其真乎,而予之以致寇之貨,陷之以不測之機。」於是悲風振天,四野淒涼,浮雲不行,霰雪交零,日月為之無光七日。

  鬱離子曰:「小人其猶膏乎?觀其皎而澤,瑩而媚,若可親也,忽然染之,則膩不可濯矣。故小人之未得志也,尾尾焉;一朝而得志也,岸岸焉。尾尾以求之,岸岸以居之。見乎聲,形於色,欲人之知也如弗及。是故君子疾夫尾尾者。」

  岷山之鷹既化為鳩,羽毛爪觜皆鳩矣,飛翔于林木之間,見群羽族之翪然集也,篸然忘其身之為鳩也,虺然而鷹鳴焉,群鳥皆翕伏。久之,有烏翳薄而窺之,見其爪觜羽毛皆鳩,而非鷹也,則出而噪之,鳩倉皇無所措。欲鬥,則爪與觜皆無用,乃竦身入於灌。烏呼其朋而逐之,大困。鬱離子曰:「鷹,天下之鷙也。而化為鳩,則既失所恃矣,又鳴以取困。是以哲士安受命而大含忍也。」

  莒比離公城莒視絳都,正輿大夫諫曰:「晉,天下之大國也,而作絳都,三年然後成,民猶弗堪,而況於莒乎!蕞爾國于晉不百一,以一企百,何異乎以羔服象乘乎?且城成而與守者,民也。悉莒國之人,不直晉一邑,而矧敢視絳,苟有事焉,民集於一隅,三則否矣。」乃損而參之,盡役其老幼,五年而不畢。楚師伐之,民不戰而潰。君子謂莒比離公之智不如蟻。蟻計其徒之多寡以作室,有戒則徙,徙各執其事。有蚳者負其蚳,無相以也。今為國而不量其力,不喪何待!

  鬱離子曰:「食主於療饑,其功在飽,而甘旨不與焉;衣主於禦寒,其功在暖,而華飾不與焉。飽、暖,主也;甘旨、華飾,客也。言文而不信,行詭而不實,是專事為客而亡其主也,是猶構九成之樓而以竹柱也。嗚呼!人之於事也,能辨識其何者為主,何者為客,而不失其權度,則亦庶幾乎寡悔矣夫。」

  屠龍子失馬而治廄,人曰:「晚矣。」屠龍子曰:「折肱而學醫,未晚也。昔者齊桓、晉文公皆先喪其國,而後歸為五伯。越王句踐棲於會稽,而後滅夫差,作諸侯長。知武子囚于楚,而後歸相晉侯,光復先君之業。孫子刖足而後為大國師,破軍斬將,威動天下。伍子胥喪家出奔,而後入郢,複其父兄之仇。範雎折脅拉齒,棄於簀中,而後相秦,斬魏齊。此三君四大夫者,方其逃奔困厄之際,孰不謂其當與枯荄落葉同腐土壤?而一旦光輝煥赫,使人仰之如日星之在上。向使其甘於危亡而自暴也,則亦已矣。如七月之旱,禾不生矣,猶可芟而望其穞。若以為晚而遂棄之,田卒荒矣。」數月而馬歸,人服其識。

  齊宣王與盼子游於囿,出鳥獸魚鱉而觀之,見其馴狎而不驚也,洋洋然有喜色。盼子問曰:「王何以能使之若是哉?」王曰:「吾惟其性之欲而弗逆焉耳。」盼子曰:「王必以山林處其狐狸猴猿,沼處其魚鱉,而澤處其鴻雁乎?」王曰:「然。」盼子曰:「王必以肉飽其虎豹,果飽其猴猿,稻粱飽其鴻雁,雞鶩飽其狐狸乎?」王曰:「固然。」盼子曰:「使虎豹一日無肉,猴猿一日無果,鴻雁一日無稻粱,狐狸一日無雞鶩,則王能安之乎?」王曰:「不能也。」「今欲以澤沼處虎豹、狐狸、猴猿,而山林處鴻雁、魚鱉,則王能馴之乎?」王曰:「不能也。」曰:「然則王之所以處鳥獸、魚鱉,無不得其所矣,彼必感王之德,而知所以報王矣。今濟與洸鬥,河、濟、洸、泗同溢,民庶流離,無人以拯之,臣請舉豹;三晉合兵伐我,侵車東至阿,無人以治之,臣請舉虎;瀛博之間海溢,水冒于城郭,無人以疏之,臣請舉鱉;四郊多壘,烽火不絕,狗偷鼠竊,乘時而興,無人以治之,臣請舉狐;戎卒相持,千里饋餉,禾黍不登,倉廩空竭,無人以理之,臣請舉雁;禮典違闕,紀法失守,敵國使至,無人以應之,臣請舉猴;忠信不孚,民隱其情,斷獄多辟,無人以明之,臣請舉猿;力本無貲,草萊滋蔓,田野荒蕪,無人以辟之,臣請舉狸。而王可以坐鎮齊國矣。」王勃然色變。盼子曰:「王無怪也。臣以為王不惜桑麻之地以為山林沼澤、不惜人食以養禽獸者,為其足以承王之任使也。今皆不可,則必於人乎取之。而王之待士,未見有惟其性之欲而弗逆者也,未見有處之必以其處而食之必以其食者也,則王之所重輕,人知之矣,而又欲繩之以王之徽纆,范之以王之矩度,強之以其所不能,迫之以其所不願,則任王之事者,非圖餔啜,則有所不得已焉耳,而欲望其悉心竭力,與王共治齊國,是何異乎築枯籜以防水,鑽朽木以取火哉?」於是宣王豁然大寤,投案而起,下令放禽獸,開沼澤,與民共之。禮四方之賢士,立盼子以為相。齊國大強,秦楚致霸,盼子之力也。

  ◇蛇蠍

  楚人有見蛇蠍而必殺之者,又有曲為之容而惟恐人之傷之者。或曰:「斯二者孰是?」鬱離子曰:「其亦殺之者是,而容之者非耳。」或曰:「人有害於人,傷成而受罪,律也。今蛇與蠍未嘗傷人,而輒殺之,不已甚乎?」鬱離子曰:「是非若所及也。夫人與物之輕重,較然殊矣。蟲蛇之無知,而欲以待人者待之,不亦惑乎?昔者周公命庭氏射妖鳥以救日之弓、救月之矢,又命硩簇氏掌覆妖鳥之巢,著為典訓。故孫叔敖見兩頭之蛇,殺而埋之,其母以為陰德,君子不非焉。況毒人之蟲,中之者不死則痍,而曰必待其傷成而後可殺,是以人命同於蟲蛇,其失輕重之倫不亦甚哉?近世之為異端者,以殺物為有罪報,而大小善惡無所別。故見惡物而曲為之容,私於其身為之,而不顧其為人之害,其操心之不仁可見。吾故曰:是非若所及也。」

  吳王夫差與群臣夜飲,有鵋鶀鳴于庭,王惡,使彈之。子胥曰:「是好音也,弗可彈也。」王怪而問之,子胥曰:「王何為而惡是也?夫有口則有鳴,物之常也,王何惡焉!」王曰:「是妖鳥也,鳴則不祥,是以惡之。」子胥曰:「王果以為不祥而惡之與,則有口而為不祥之鳴者,非直一鳥矣。王之左右皆能鳴者也,故王有過則鳴以文之,王有欲則鳴以道之,王有事則鳴以持之,王有聞則鳴以蔽之,王臣之順己者則鳴以譽之,其不順己者則鳴以毀之。凡有鳴必有為,故其鳴也,能使王喜,能使王怒,能使王聽之而不疑。是故王國之吉凶惟其鳴,王弗知也,則其不祥孰大焉?王胡不此之虞而鳥鳴是虞?夫吉凶在人,禽鳥何知?若以為不祥,則慮而先為之防,求吾闕而補焉,所益多矣。臣故曰是好音也。」

  屈子謂楚襄王曰:「王之所以愛靳尚者,謂其善任使令與夫國王國、民王民也。靳子有事焉,非王言不獲,是楚人之聽于靳子也以王故。然則靳子無王不可也,而王亦何賴于靳子哉?今王委國靳子,食不由靳子則不甘於口,衣不由靳子則不安於體,出號令不由靳子則王心惘然,以為不足,臣竊惑焉。昔商王受之任蜚廉、惡來輩也,惟王之所欲而奉之,揣王之心,度王之意,多方以迎合,自以為大忠於王,而不知為王集天下之怒。牧野之聚,王亡而身與之俱,亦何益哉?今靳子不鑒往轍,而王蠱是裕。王忱有德令,則靳子收其恩,曰:『餘實為之。』民弗堪命,則曰:『余將若王何!』利究於下,而怨歸於上,臣恐楚國之非王國也。」襄王大怒,放屈子於湘江之源。屈子去楚,楚乃大弱于秦。

  熊蟄父居楚,有見聞必言,不待王之問也。及其之宋,宋王雖問之,弗言。或曰:「宋王之待先生,不薄于楚王,而先生或言焉,或不言焉,無乃異乎?」熊蟄父曰:「子亦嘗學樂乎?鼓鐘縣矣,和之以琴瑟,間之以笙磬,合止敔,然後八音諧而簫韶成矣。今有陳箏築笛缶,間以鐃鈸,和以羯鼓,雖有鳴球磬管,其可以雜奏乎?是故雷不鳴於啟蟄而鳴於日至,則天道變;雞不鳴于向晨而鳴於宵中,則人聽惑。」

  鬱離子曰:「勸天下之作亂者,其招安之說乎?非士師而殺人謂之賊,非其財而取諸人謂之盜。盜賊之誅,於法無宥。秦以苛政罔民,漢王入關,盡除之,而約三章焉:殺人、傷人及盜而已。秦民果大悅,歸漢,漢卒有天下。由是觀之,豈非他禁可除,而惟此三者不可除乎?天生民,不能自治,於是乎立之君,付之以生殺之權,使之禁暴誅亂,抑頑惡而扶弱善也。暴不禁,亂不誅,頑惡者不抑,善者日弱以消,愚者化而從之,亦已甚矣,而又崇之以爵祿,華之以寵命,假之以大權,使無辜之民不可與共戴天者,釋其仇而服事焉,是誠何道哉!遂使天下之義士喪氣,勇士裂眥,貪夫悍客攘臂慕效,以要利祿。故曰『勸天下之作亂者,招安之說』,而世主弗寤也,悲夫!」或曰:「然則舞干羽而苗格,非與?」曰:「甚哉俗儒之梏于文以誤天下也!《舜典》曰:竄三苗于三危。又曰:分北三苗。夫竄與分北,皆非撫納降附之詞也,則豈因其來格而遂為之哉?非人情也,聖人豈為之?必也以兵臨之,而後分北。其來格者安之,頑不悛者竄之耳。又況干羽非特文舞,則非曰誕敷文德,而遂弛其伐苗之謀明矣。皋陶曰:苗頑弗即工。帝念哉,念茲在茲。則有虞之君臣不頃刻而忘苗,可想而見。豈若後世衰微偷惰之君臣,以姑息為幸,而以勸賢之爵祿勸天下之大憝哉!」

  盜犨以如芒之鉤,系八尺之絲,鉤牛舌而牽之,宵夜而牛隨之行,莫之違也。故世之善盜牛者稱犨焉。鬱離子曰:「是所謂盜道也。中其肯,扼其害,操其機而運之,蔑不從矣。」石羊先生曰:「此古人制盜之道也。今人弗能也,盜用之矣。」

  罔與勿析土而農耨,不勝其草。罔並以焚之,禾滅而草生如初。勿兩存焉,粟則化而為稂,稻化為稗。胥顧以餒,乃俱訴於後稷曰:「穀之種非良。」問而言其故,後稷曰:「是女罪也。夫谷由人而生成者也,不自植也。故水泉動而治其畝,靈雨降而播其種,蜩螗鳴而芸其草。糞壤以肥之,泉流以滋之。其耨也,刪其非類,不使傷其根;其植也,相其土宜,不使失其性。潦疏暵溉,舉不違時,然後可以望有秋。今女不師諸先民,而率由乃心,以遏天生;乃弗懲爾躬,而歸咎於種之非良,其庸有愈乎!」

  汪罔之國人長,其脛骨過丈,捕獸以為食,獸伏,則不能俯而取,恒饑焉。僬僥之國人短,其足三寸,捕蜩以為食,蜩飛,則不能仰而取,亦恒饑焉。皆訴於帝媧,帝媧曰:「吾之分大塊以造女也,雖形有巨細,而耳、鼻、口、目、頭、腹、手、足、心、肝、腑、腸、毛孔、骨節無彼此之多寡也。長則用其長,短則用其短,不可損也,亦不可益也。若核之有仁,么乎其微,而根幹枝葉,莫不具矣。若卵之有殼,塊乎其冥,而羽毛觜爪,無不該矣。今女欲為核之仁乎?卵之殼乎?是在女矣,非吾所能與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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