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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四(1)


  ◎鬱離子

  ◇牧豭

  項羽既自立為西楚霸王,都彭城。狙丘先生自齊之楚,牧豭請見,曰:「先生曷之往?」先生曰:「我將見楚王。」牧豭曰:「先生布衣也,而見楚王,亦有說乎?」先生曰:「楚王起草萊,為天下除秦泰,分封諸侯,而為盟主,我將勸之以仁義之道、帝皇之事。」牧豭曰:「善哉先生之盛心也!其若楚國之勳舊何?」狙丘先生不悅,曰:「小人亦有知乎!是非若所及也。」牧豭曰:「臣,牧豭也者,家貧無豭,而為人牧豭。豭蕃,則主人喜而厚其傭,不則反之。故臣之牧豭也,舒舒焉。詰朝而放之,使其蹢躅于叢灌之中,鼻糞壤而食腥穢,籍朽翳薈,負塗以遊,則皆由由然不苦牧,而獲主人之歡,以不後臣之傭。臣西家之子慕利而求其術,臣靳,欲專之,弗以告也。西家子不能蕃其豭,主人怪之,恒不足其傭。於是為豭作寢處焉,高其垣,潔其櫓,旦而出之,日未入而收之,擇草以食之,不使啖穢臭。豭弗得逸,則皆亡之野。主人怒而逐之。今楚國之休戚臣,皆豭也。豭得其志,則王喜;不得其志,則王不喜矣。遑恤乎其他?而先生欲使之易其心,以行子之道!幸而弗聽,先生之福也;其或聽焉,而不待其終,則先生之策未效,而先亡王豭,王必怒。昔者衛鞅以帝王之道說秦孝公,終日不入耳。及以伯術語之,曾未移時,不覺其膝之前,何哉?彼功利之君,鮮不務近而忽遠。故非堯、禹,不可與言道德;非湯、武,不可與謀仁義。今楚王何如人哉?其所與立功業、計政事者,非適戍之刑徒,則殺人之亡命也,攘攘其心而炎炎其欲者也,而欲與之論道德,行仁義,是何異于被鹿麋以冠裳,而使與人同飲食哉?而王非此不可也,無乃抏先生之神,而無益於道乎?且先生之德不如仲尼,猶霄壤也。仲尼曆聘諸侯,卒棲棲而無合,然後危于匡,困于宋,餓于陳、蔡之間,幾不免焉。今楚王之威,非直孔子之時諸侯大夫比也。先生之行,臣竊惑焉。」君子謂狙丘先生有救時之心,而不如牧豭之識事勢也。

  夷門之癭人,頭沒於胛,而癭代為之元,口目鼻耳俱不能為用,郢封人憐而為之割之。人曰:「癭不可割也。」弗聽,卒割之,信宿而死。國人尤焉,辭曰:「吾知去其害耳。今雖死,癭亦亡矣。」國人掩口而退。他日有惡春申君之專者,欲言于楚王,使殺之。荀卿聞之,曰:「是不亦割癭之類乎?春申君之用楚,非一日矣。楚國之人,知有春申君而已。春申君去,則楚隨之。是子又欲教王以割癭也。」

  鬱離子曰:「烏鳴之不必有凶,鵲鳴之不必有慶,是人之所識也。今而有烏焉,日集人之廬以鳴,則其人雖恒喜,亦莫不惡之也;有鵲焉,日集人之廬以鳴,則其人雖恒憂,亦莫不悅之也。豈惟常人哉?雖哲士亦不能免矣。何哉?寧非以其聲與?是故直言,人皆知其為忠,而不能卒不厭;諛言,人皆知其為邪,而不能卒不惑。故知直言之為藥石,而有益於己,然後果於能聽;知諛言之為疢疾,而有害於己,然後果於能不聽:是皆怵於其身之利害而然也。是故善為忠者,必因其利害而道之;善為邪者,亦必因其利害而欺之。惟能灼見利害之實者,為能辨人言之忠與邪也。人欲求其心之惑,當于其聞烏鵲之鳴也識之。」

  郁離子與客泛于彭蠡之澤,風雲不興,白日朗照,平湖若砥,魚蝦之出歿皆見,如也,豁如也,左之右之,無不可者。客曰:「有是哉泛之樂也!吾得托此以終其身焉,足矣!」已而山之雲出如縷,不頃刻而翳日,風然薄石而偃木,鼓穹甚而雷力淵,輪旋而箕簸焉。客甚不能立,俯而噦,伏而不敢仰視,神逝魄奪如死,曰:「吾往矣,吾終身不敢複來矣!」鬱離子曰:「世事亦若是也。夫千乘之君,坐朝而臨群臣,受言接詞,鮮不溫溫然。一朝而怒,莫敢攖其鋒。其何以異于水乎?天下之久安也,人恬不知患,謂之儆不信,而死亡於夢寐者亡限也,無亦知泛之樂而不知風之可畏乎?慎兢觀于呂梁,見其觸石而喣沬也,曳足而走,曰:吾何為冒是哉!沒齒而不涉。君子以為知畏,其賢于海賈遠矣。故三峽之驚湍,望而知其能覆舟也,而蹈之以死者,不有其生者也。知泛之樂,而不知風之可畏者,未嘗夫險者也。故曰:暴虎馮河,死而無悔者,聖人不與也。言其知禍而弗避也。」

  司城子之圉人之子食鮐而死,弗哭,司城子問之曰:「父與子有愛乎?」曰:「何為其無愛也!」司城子曰:「然則爾之子死而弗哭,何也?」對曰:「臣聞之,死生有命,知命者不苟死。鮐,毒魚也,食之者死,夫人莫不知也,而必食以死,是為口腹而輕其生,非人子也,是以弗哭。」司城子愀然歎曰:「好賄之毒,其猶食鮐乎!今之役役者,無非口腹之徒也,而不知圉人之弗子也,甚矣!」

  瑕丘子既說秦王,歸而有矜色,謂慎子曰:「人皆謂秦王如虎,不可觸也,今僕已摩其須,拍其肩矣。」慎子曰:「善哉!先生天下之獨步也!然吾嘗聞,赤城之山有石樑五仞,徑尺而龜背,其下維千丈之穀,縣泉沃之,濕蘚被焉,無藤蘿以為援也。有野人負薪而越之,不留趾而達,觀者皆唶唶。或謂之曰:『是石樑也,人不能越,惟若能越之,得匪有仙骨乎?』使還而複之,其人立而睨之,則足搖而不能舉,目運而不敢矚。今子之說秦王,是未睹夫石樑之險者也。是故過瞿唐而不栗者,未嘗驚于水者也;視狴犴而不惴者,未嘗中於法者也。使先生而再三之,則亦無辭以教僕矣。」

  芻之市,見市子之騎而都也,慕之。顧無所得馬,歸而惋形於色。一夕,乃夢騎,樂甚。寤而與其友言之。其友憐而與俱適市,僦馬與之,騎以如陌。馬見青而風嘶而馳,駜然而驤,蹩然而若鳧。芻抱鞍而號,旋于馬腹之下,馬躍而過之,頭入於泥尺有咫。其友馳救之,免。歸而謂其子曰:「知命者有大戒,惟慎無乘馬而已。」

  鬱離子曰:「石激水,山激風,法激奸,吏激民,言激戎,直激暴:天下之紛紛生於激。是故小人之作亂也,由其操之急,抑之甚,而使之東西南北無所容也。故進則死,退則死,進退無所逃也,則安得不避其急而趨其緩也哉!夫人之有欲,如嬰兒之欲乳也。吾力不足以遏之,而又不能舒徐以開之,委曲以道之,乃欲以一介之微,挫其鋒於頃刻,是何異乎以唾滅火、以瓠捍刃也哉!聖人知其無益也,故曰:『人而不仁,疾之已甚,亂也。』及其見陽虎也,則應之曰:『諾,吾將仕矣,而不與之爭也。』陳恒弑其君,告夫三子,不可,則曰:『以吾從大夫之後,不敢不告也。』而不與之辯也。夫如是,何激之有哉?是故鯀堙洪水,禹乃導而疏之,然後地平,天成之功不在鯀而在禹,何也?激不激之謂也。」

  楚俗尚鬼。鬼實弗神也,而其巫謀神之,乃陰構于邑俠,請以其利共。邑俠以其情通于國俠,故得悉聞有司之事與訟獄之勝負,驗如響。有不用巫言,則事之已右者必左,已左者必右。於是楚人之奉巫,過於奉王令,甯違王禁,而不敢違巫言。王聞之怒,命司馬戮巫而焚其祠,國人大噪,相與為訛言。於是楚旱,民皆以咎王,群小巫並起為讙,遍國中皆稱鬼。王與令尹謀盡殺巫,以問熊蟄父。熊蟄父曰:「是激也,未可。夫民愚而溺於禍福,彼方興用鬼,而吾驟遏之,未竟其所望,而謂吾怫其情,必怨。夫怨起於微而積者也。十家之邑,一日不能戶無事,而況楚國乎?有事莫不諉諸鬼,則莫不倚鬼以尤王,其奚以禦之?不如因而亢之。小人能襜禍而不避亢,亢而後昭其詐,則不戶說而喻,然後明正其法,蔑敢違矣。」乃命群巫推一大巫以主鬼,而複其祠,國有事,亦請焉。而大選縣公,平庶獄,寬征役,絕請謁,黜貪墨,國、邑之俠皆屏跡。巫言多不中,民始懈。會鄙有西師,王集其國老以祈巫,巫不得先聞,而失其辭。王以詰國老,國老愕,弗能對。乃屍巫而爇鬼,無一人敢複言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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