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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(2)


  ◇螇螰

  智伯圍趙襄子于晉陽,使人謂其守曰:「若能以城降,吾當使若子及孫世世保之。」守者對曰:「昔者中牟之郭圯,有螇螰墮於河,沫擁之以旋,其翅拍拍。螜見而憐之,遊而負之。及陸,謂螜曰:『吾與子百年無相忘也。』螜振羽大笑曰:『若冬春之不知也,而能百年無忘我乎?』今晉國惟無人而壅,女以天盈,盈而恃之,是壅禍也。壅禍恃盈,以蠆尾於人,天實厭之。晉陽朝亡,女必夕死。死予不寒,猶及見之。其何有于子及孫!」是夕,智伯為韓、魏所殺。

  鬱離子曰:「人之度量相越也,其猶江海之於瀸泉乎。瀸泉之微,積而至於海,無以尚之矣,而海亦不自知其大也。惟其不自知其大也,故其納不已,而天下之大莫加焉。聖人之為德,亦若是而已矣。是故汧泉納瀸泉,池納汧泉,溝納池,澮納溝,溪納澮,川納溪,澤納川,江河納澤,而歸諸海。故天子,海也;公、侯、卿、大夫,江、河也,川、澤也;庶官,溪、澮之類;而萬民皆瀸泉也。瀸泉之於海,其相去也不亦大縣絕矣乎!而其勢必趨焉,其志之感,情之達,如氣至而蟲鳴也,如雨來而礎潤也。君人者,惟德與量俱,而後天下莫不歸焉。德以收之,量以容之。德不廣,不能使人來;量不弘,不能使人安。故量小而思納大者,禍也。汋穀之,不可以陵洪濤;蒿樊之穀,不可以禦飄風。大不如海,而欲以納江湖,難哉!」

  介葛盧髽,白狄辮,皆朝于魯。遇于沈猶氏之衢,相睨而失笑。從者歸而語諸館,交訾焉。魯人使執渠略與蛣蜣以示之,弗喻。公山弗狃欲伐季氏,問于冉有,冉有曰:「盍召仲尼?」公山弗狃使召仲尼。或謂其人曰:「子之從夫子也,粲衣而鑿食。今將恒其故而豐其新矣,而召仲尼焉。至必授之政,將繩子以纆,子其悔哉。」乃陰嗾使者,易其禮,仲尼不至。將起師,冉有曰:「盍聞諸公乎?」弗聽。遂以費人攻季氏,問昭公焉。師入,驚公宮,季桓子挾公以登臺,使行人辭諸費人曰:「先君之事,先大夫有之。雖然,盟主實有命。今斯之事君惟謹,君惠優渥,蔑有二命。二三子不念魯國,不謀於君,而怫臨以兵,其若君與社稷何?且吾聞之,鳶不嚇烏,袒裼不責夷踞,惟二三子圖之。」費人曳戈而走。公山弗狃出奔齊。君子曰:「公山之伐季氏也,其猶介葛盧之咻狄乎?雖欲召仲尼,卒蒙於其人而弗果。其無成也宜哉!」

  齊人伐燕,取其財而俘其民。王朝而受俘,喜見於色,謂其大夫曰:「寡人之伐燕,不戮一人焉,雖湯武亦若是而已矣。」大夫皆頓首賀。已而燕人畔,王怒曰:「吾之于燕民,盡心焉,一朝而畔,寡人德不足為與!」淳于髡仰天大笑,王怪而問之,對曰:「臣鄰之富叟疾,使巫禱於神,神告之曰:『若能活物萬,吾當為若請於帝,去爾疾,錫爾壽。』富叟曰:『諾。』乃使人蒐于山,羅于林,會於澤,得羽毛鱗介之生者萬,言於神而放之。罔罟所及,鎩翅而滅足者,嘈嘈聒聒,蔽野揜穀。明日而富叟死。其子往泣于巫曰:『神亦有乎?』問之,以實對。巫笑曰:『有是哉!是女實自,非神女也。』今燕之君臣相為不道,而民無故也。君伐而取其財,遷其居,冤號之聲,訇殷天地,鬼神無所依歸,帝怒不可解矣,而曰不戮一人焉。夫人饑則死,凍則死,不必皆以鋒刃而後謂之殺之也。《周詩》曰:『樹怨以為德』。君實有焉。而以尤燕民,非臣之所知也。」

  鬱離子曰:「嗚呼!天下之亂也,天亦無如之何矣!夫天下之物,動者、植者、足者、翼者、毛者、保者,戢戢如也,沸如也,菶如也,森如也,出出而不窮,連連而不絕,莫非天之生也。則天之好生,亦盡其力矣。盡其力以生之,又盡其力以殲之,不亦勞且病哉?其生也非一朝,而其殲也在頃刻。天若能,如之何而為之?則亦不誠甚矣!」

  楚令尹病,內結區霿,得秦醫而愈。乃言于王,令國人有疾,不得之他醫。無何,楚大疫,凡疾之之秦醫者皆死,於是國人悉往齊求醫。令尹怒,將執之。子良曰:「不可。夫人之病而服藥也,為其能救己也。是故辛螫澀苦之劑,堿砭熨灼之毒,莫不忍而受之,為其苦短而樂長也。今秦醫之為方也,不師古人而以臆,謂岐伯、俞跗為不足法,謂《素問》《難經》為不足究也,故其所用,無非搜泄酷毒之物,鉤吻戟喉之草,葷心暈腦,入口如鋒,胸腸刮割,彌日達夕,肝膽決裂,故病去而身從之,不如死之速也。吾聞之,擇禍莫若輕,人之情也。今令尹不求諸草茅之言,而圖利其所愛,其若天道何?吾得死于楚國,幸也!」

  鬱離子曰:「膏粱可以易豆羹,狐貉可以奪鋋絮,民情之常也。是故膏粱不足,豆羹可也;狐貉不足,鋋絮可也。野鳥系於籠中而馴者,以食也。籠中之不如山藪,入其籠者知之。有童子側木檠而設食以誘鼠,多獲鼠。一夕,逸其一,遂不復獲鼠。今使持槲葉之衣、麥之餅而招於市,曰:『舍爾室,捐而服,而來與我共此。』則雖其子亦走而避矣。是故不情之事,大人不為之。」

  楚王好祥。有獻白烏、白鸜鵒、木連理者,群臣皆賀。荀卿不來,王召而謂之曰:「寡人不佞,幸賴先君之遺德,群臣輯睦,四鄙無事,鬼神鑒格而降之祥。大夫獨不喜焉,願聞其故。」荀卿對曰:「臣少嘗受教于師矣。王之所謂祥者,非臣之所謂祥也。臣聞王者之祥有三:聖人為上,豐年次之,鳳皇、麒麟為下。而可以為祥、可以為妖者不與焉。故凡物之殊形詭色而無益於民用者,皆可以謂之祥、可以謂之妖者也。是故先王之思治其國也,見一物之非常,必省其政。以為祥與,則必自省曰:『吾何德以來之?』若果有之,則益勉其未至;無則反躬自勵,畏其僭也,畏其易福而為禍也。以為妖與,則必自省曰:『吾何戾以致之?』若果有之,不待旦而改之;無則夙夜祗惕,檢視聽之所不及,畏其蔽也,畏其有隱慝而人莫之知也。夫如是,故祥不空來而妖虛其應。今三閭大夫放死于湘,鄢郢、夷陵皆舉于秦,耕夫牧子莫不荷戈以拒秦,老弱饋餉,水旱相仍,饑饉無蓄,雖有鳳皇、麒麟日集於郊,無補楚國之罅漏,而況于易色之鳥、亂常之木乎!王如不省,楚國危矣。」王不寤,荀卿乃退處蘭陵。楚遂不振以亡。

  齊伐燕,用田子之謀,通往來,禁侵掠,釋其俘,而吊其民,燕人皆爭歸之矣。燕王患之,蘇厲曰:「齊王非能行仁義者,必有人教之也。臣知齊王急近功而多猜,不能安受教;其將士又皆貪,不能長受禁。請以計中之。」乃陰使人道齊師要降者於途,掠其婦人而奪其財,於是降者皆畏,弗敢進。乃使間招亡民,亡民首竄。齊將士久欲掠而憚禁,則因民之首竄而言于王曰:「燕人叛齊。」王見降者之弗來也,果大信之,下令盡收拘降民之家。田子諫,不聽。將士因而縱掠,燕人遂不復思降齊。

  鬱離子曰:「善疑人者,人亦疑之;善防人者,人亦防之。善疑人者,必不足於信;善防人者,必不足于智。知人之疑己而弗舍者,必其有所存也;知人之防己而不避者,必其有所倚也。夫天下之人,焉得盡疑而盡防之哉?智不足以知賢否,信不足以弭欺詐,然後睢睢焉,惟恐人以我之所以處人者處我也,於是不任人而專任己。於是謀者隱,識者避,哲者愚,巧者拙,廉者匿,而圓曲頑鄙之士來矣。圓曲頑鄙之士盈於前,而疑與防愈急,至於術窮而身憤,愈悔其防與疑之不足,不亦痛哉!」

  鬱離子曰:「嗚呼!吾今而後知以訐為直者之為天下後世害不少也!夫天之生人,不恒得堯舜禹湯文王以為之君,然後及其次焉,豈得已哉?如漢之高祖,唐之太宗,所謂間世之英,不易得也,皆傳數百年,天下之生賴之以安,民物蕃昌,蠻夷向風,文物典章可觀,其功不細,乃必搜其失而斥之以自誇大,使後世之人舉以為詞曰:『若是者,亦足以受天命,一九有!』則不師其長而效其短,是豈非以訐為直者之流害哉?」或曰:「史,直筆也,有其事則直書之,天下之公也,夫奚訐?」鬱離子曰:「是儒生之常言,而非孔子之訓也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為賢者諱,故齊桓、晉文皆錄其功,非私之也,以其功足以使人慕,錄其功而不揚其罪,慮人之疑之,立教之道也。故《詩》《書》皆孔子所刪,其于商周之盛王,存其頌美而已矣。」

  ◇天地之盜

  鬱離子曰:「人,天地之盜也。天地善生,盜之者無禁。惟聖人為能知盜,執其權,用其力,攘其功,而歸諸己,非徒發其藏、取其物而已也。庶人不知焉,不能執其權,用其力,而遏其機,逆其氣,暴夭其生息,使天地無所施其功,則其出也匱,而盜斯窮矣。故上古之善盜者,莫伏羲、神農氏若也。惇其典,庸其禮,操天地之心以作之君,則既奪其權而執之矣,於是教民以盜其力,以為吾用。春而種,秋而收,逐其時而利其生。高而宮,卑而池,水而舟,風而帆,曲取之無遺焉。而天地之生愈滋,庶民之用愈足。故曰『惟聖人為能知盜,執其權,用其力,非徒取其物、發其藏而已也』。惟天地之善生而後能容焉,非聖人之善盜而各以其所欲取之,則物盡而藏竭,天地亦無如之何矣。是故天地之盜息,而人之盜起,不極不止也。」然則何以制之?曰:「遏其人盜,而通其為天地之盜,斯可矣。」

  公儀子謂魯穆公曰:「君知圃人之為圃乎?沃其壤,平其畦,通其風日,疏其水潦,而施藝植焉,窊隆幹濕,各隨其物產之宜,時而樹之,無有違也。蔬成而後擷之,相其豐瘠,取其多而培其寡,不傷其根。擷已而溉,蔬忘其擷。於是庖日充而圃不匱。今君之有司取諸民不度,知取而不知培之,其生幾何,而入於官者倍焉。君之圃匱也已,臣竊為君憂之。」

  楚使芊叔為尹,課上最。楚王大悅,譝諸朝。孫叔敖仰天大笑,三噎而三頓。楚王不懌,曰:「令尹有不足於寡人與?盍教之?而廷恥寡人,竊為令尹不取也。」孫叔敖對曰:「臣之裡人有汙池以為利者,吳行人過楚,見其魚鱉之刃也,謂之曰:『我善漁。』臣之裡人喜,為之具罔罟舟楫,資其行,則趨而之其池,曰:『我於是乎漁。』臣之裡人蹙然曰:『吾惟子能取江湖之魚以益我也,若是,則吾固有之矣,而焉用子為哉!』今楚國之民莫非王民矣,芊叔之尹申也,不聞有令政以來鄰國之民,而多取諸王之固有,以最其課,是剜王之股以啖王也,則王之左右皆能之矣,不惟是夫也。今王朝群臣而譝之,群臣不佞,由是而度王心,則相率而慕效之,以為敵國驅,是社稷之憂也。」楚王曰:「善哉!」乃黜芊叔,下令國中曰:「下邑之大夫有效芊叔剝吾民以最課者,服上刑。」楚人大悅,三年而伯諸侯。

  艾大夫曰:「民不可使佚也。民佚,則不可使也。故曰:有事以勤之,則易治矣。」鬱離子曰:「是術也,非先王之道也。先王之使民也,義而公,時而度,同其欲,不隱其情,故民之從之也如手足之從心,而奚恃於術乎!今子之民知畏而不知慕,知免而不知競,而子之所用者無非掊克之吏,所行者無非朝四暮三之術也。子以為人不知之,而不知人皆知之也。故子以是施諸民,民亦以是應諸子。上下之情交隱矣。子徒見其貌之合,而不知其中之離也,見其外而不察其心者也。故自喜以是為得計,而不思惡勞欲逸,人志所同。是故先王之養民也,聚其所欲,而勿施其所惡。今子反之,庸非罔乎!上罔下則不親,下罔上則不孫。不孫不親,亂之蘊也。《詩》雲:『彼其之子,邦之司直。』子為司直,乃不循先王之舊章,而以罔教僕,實不敢與聞。」大夫雖慚,弗能改也。

  郁離子謂艾大夫曰:「子以為以力毒人而人不言怨者,其畏威也乎?懷德也乎?」大夫曰:「亦畏威而已矣。」鬱離子曰:「吾始以為夫子莫之知也,而今而後知夫子非莫之知也。夫子以鉤距擿民隱,羅其財以供公,非得已也。夫子之心,人知之也。而夫子之所任,則非能以夫子之心為心者也。是以民免而弗子懷也。《詩》雲:『小東大東,杼軸其空。』又曰:『東人之子,職勞不來;西人之子,粲粲衣服;舟人之子,熊羆是裘;私人之子,百僚是試。』今茲備矣,而民不言,是怨不在口而在腹也。《詩》雲: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!若藥之在駁,未有火以發之也。夫子而今知之矣,能無虞乎!」

  韓非子為政于韓且十年,韓貴人死于法者無完家,於是韓多曠官。王謂公叔曰:「寡人欲用人,而韓之群臣舉無足官者,若之何哉?」公叔對曰:「王知夫種樹乎?臣家國東郊,世業種樹。樹之材者,松楠栝柏,可以為棟樑,種之必三、五十年而後成;其下者為檉柳樸樕,種之則生,不過為薪。故以日計之,則棟樑之利緩,而薪之利速。以歲計之,則薪之利一,而棟樑之利百。臣俱種之,世享其利,是以富甲于韓國。臣鄰之窶叟,急慕而思效之,植松栝,不能三年,不待其成而輒伐之,以為常,僅足以朝夕食,無餘也。今君之用人也,不待其老成,至於不克負荷而輒以法戕之,棟樑之材竭矣。一朝而屋壞,臣恐束薪不足以支之也。」

  鬱離子曰:「虎之力於人,不啻倍也;虎利其爪牙,而人無之,又倍其力焉:則人之食於虎也無怪矣。然虎之食人不恒見,而虎之皮,人常寢處之,何哉?虎用力,人用智;虎自用其爪牙,而人用物。故力之用一而智之用百,爪牙之用各一而物之用百。以一敵百,雖猛不必勝。故人之為虎食者,有智與物,而不能用者也。是故天下之用力而不用智,與自用而不用人者,皆虎之類也,其為人獲而寢處其皮也,何足怪哉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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