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蜀道難


  〔按《樂府詩集》:王僧虔《技錄》:「相和歌瑟調三十八曲內有蜀道難行。」《樂府古題要解》:「《蜀道難》,備言銅梁玉壘之險。」〕

  噫籲嚱,危乎高哉!
  蜀道之難,難於上青天。

  〔宋景文公筆記:「蜀人見物驚異,輒曰『噫嘻嚱』。」李白作蜀道難,因用之。噫音衣。嚱音希。〕

  蠶叢及魚鳧,開國何茫然。
  爾來四萬八千歲,不〔一作乃。〕與秦塞通人煙。
  西當太白有鳥道,可〔一作何。〕以橫絕峨眉巔。
  地崩山摧壯士死,然後天梯石棧相〔一作方。〕鉤連。

  〔劉逵《三都賦注》:揚雄《蜀王本紀》曰:「蜀王之先,名蠶叢、柏灌、魚鳧、蒲澤、開明。是時人民椎髻哤言,不曉文字,未有禮樂。從開明上至蠶叢,積三萬四千歲。」《華陽國志》:蜀侯蠶叢,其目縱,始稱王。死作石棺石槨,國人從之,故俗以石棺槨為縱目人塚。次王曰柏灌,次王曰魚鳧。魚鳧田於湔山,忽得仙道,蜀人思之,為立祠。《元和郡縣誌》:太白山,在鳳翔府郿縣東南五十裡。

  慎蒙《名山記》:太白山,在鳳翔府郿縣東南四十裡,鐘西方金宿之秀,關中諸山莫高於此。其山巔高寒,不生草木,常有積雪不消,盛夏視之猶爛然,故以太白名。上有湫池,雖三伏亦凝冰。關中遇旱,則登山取湫水。山既高寒,冰雪常凝,身弱衣薄,登山者多死。俗傳以為太白神能留人,非也。鳥道:謂連山高峻,其少低缺處,惟飛鳥過此以為徑路,總見人跡所不及至也。《太平寰宇記》:嘉州峨眉縣有峨眉山。按益州記云:峨眉山在南安縣界,兩山相對,狀似蛾眉。張華博物志以為牙門山。

  《一統志》:峨眉山,在四川眉州城南二百里,來自峨山,連岡疊嶂,延袤三百餘裡,至此突起三峰,其二峰對峙,宛若蛾眉。自州城望之,又如人之拱揖於前也。《華陽國志》:秦惠王知蜀王好色,許嫁五女於蜀。蜀遣五丁迎之。還到梓潼,見一大蛇入穴中,一人攬其尾掣之,不禁。至五人相助,大呼拽蛇,山崩。時壓殺五人及秦五女並將從,而山分為五嶺。〕


 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,〔一作「橫河斷海之浮雲」〕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。
 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,〔繆本少「過」字。〕猿猱欲度愁攀援。〔繆本作「緣」,一作「牽。」〕
  青泥何盤盤,百步九折縈岩巒。
  捫參曆井仰脅息,以手撫膺坐長歎。

  〔《初學記》:《淮南子》云:「爰止羲和,爰息六螭,是謂懸車。」注曰:「日乘車,駕以六龍,羲和禦之。日至此而薄于虞泉,羲和至此而回六螭。」《蜀都賦》:「羲和假道於峻岐,陽烏回翼乎高標。」

  琦按:「高標」是指蜀山之最高而為一方之標識者言也。呂延濟注以為「高樹之枝」,恐非。

  蕭士贇曰:《圖經》:高標山,一名高望,乃嘉定府之主山,巋然高峙,萬象在前。是亦一說。《上林賦》:橫流逆折,轉騰潎冽。司馬彪注:逆折,旋回也。顏師古《急就篇注》:黃鵠一舉千里,其鳴聲鵠鵠雲。合璧事類:鵠,禽之大者,色白,又有黃者,善高翔,湖海江漢間有之。《埤雅》:猿,猴屬,長臂善嘯,便攀援。《韻會》:猱,母猴也,似人。嚴氏曰:猱即王孫,杜詩「胡孫」是也。《爾雅》:猱猿善援。郭璞注:便攀援也。

  蕭士贇曰:黃鶴,飛之至高者。猿猱,最便捷者,尚不得度,其險絕可知矣。《元和郡縣誌》:青泥嶺,在興州長舉縣西北五十三裡接溪山東,即今通路也。懸崖萬仞,上多雲雨,行者屢逢泥淖,故號為青泥嶺。《九域志》:興州有青泥嶺,山頂常有煙霧霰雪,中岩聞有龍洞,其嶺上入蜀之路。《爾雅》:巒,山墮。郭璞注:謂山形長狹者,荊州謂之巒。捫參曆井者,謂仰視天星,去人不遠,若可以手捫及之,極言其嶺之高也。參、井二宿本相近,參三星居西方七宿之末,占度十,為蜀之分野。井八星店南方七宿之首,占度三十三,為秦之分野。青泥嶺乃自秦入蜀之路,故舉二方分野之星相聯者言之。《漢書》:豪強脅息。顏師古注:脅,斂也,屏氣而息。唐高賦:脅息增欷。李善注:「脅息,縮氣也。」胡三省《通鑒注》:「脅息者,屏氣鼻不敢息,唯兩脅潛動,以舒氣息耳。」猱,音鐃。參,音森。〕


  問君西遊何時還,畏途巉岩不可攀。
  但見悲鳥號古木,雄飛雌從〔蕭本作「從雌」〕繞林間。
  又聞子規啼夜月,愁空山。
 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,
  使人聽此凋朱顏。

  〔李善《文選注》:「巉岩,山石高峻之貌。」雉子斑:古辭:雉子高飛止:「黃鵠高飛已千里。雄來飛,從雌視。」張華《禽經注》:「望帝修道處西山而隱,化為杜鵑鳥,或雲杜宇鳥,亦雲子規鳥,至春則啼,聞者淒惻。」按子規即杜鵑也,蜀中最多,南方亦有之。狀如雀鷂,而色慘黑,赤口,有小冠。春暮即鳴,夜啼達旦,至夏尤甚,晝夜不止,鳴必向北,若雲「不如歸去」,聲甚哀切。王康琚詩:「凝霜凋朱顏。」〕

  連峰去天不盈尺〔一作「入煙幾千尺」〕,枯松倒掛倚絕壁。
  飛湍瀑流爭喧豗,砯崖轉石萬壑雷。
  其險也若〔蕭本作「如」〕此,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。

  〔木華《海賦》:「磊匒匌而相豗。」李善注:「相豗,相擊也。」《韻會》:「豗,喧聲。」郭璞《江賦》:「砯岩鼔作。」李善注:「砯,水擊岩之聲也。」瀑,音僕。豗,音灰。砯,音烹。〕

  劍閣崢嶸而崔嵬,一夫當關萬夫〔一作「人」〕莫開。
  所守或匪親〔一作「人」〕,化為狼與豺。

  〔《華陽國志》:梓潼郡有劍閣道三十裡,至險。《水經注》:又東南徑小劍戍北,西去大劍三十裡,連山絕嶮,飛閣通衢,故謂之劍閣也。張載銘曰:「一人守嶮,萬夫趦趄。」信然。故李特至劍閣而歎曰:「劉氏有如此地,而面縛於人,豈不奴才也!」圖書編:蜀地之險,甲於天下,而劍閣之險尤甲於蜀。蓋以群峰劍插,兩山如門,信有所謂一夫當關,萬夫莫敵者。左思《蜀都賦》:一人守隘,萬夫莫向。張載《劍閣銘》:一人荷戟,萬夫趦趄。形勝之地,匪親勿居。〕

  朝避猛虎,夕避長蛇。
  磨牙吮血,殺人如麻。
  錦城雖雲樂,不如早還家。
  蜀道之難,難於上青天,側身西望長諮〔一作「令人」〕嗟。

  〔《左傳》:吳為封豕長蛇,以薦食上國。《山海經》圖贊:長蛇百尋,其鬛如彘,飛群走類,靡不吞噬。極物之惡,盡毒之利。《廣韻》:「吮,漱也。」陳子昂書:「殺人如麻,流血成澤。」《初學記》:益州記曰:「錦城在益州南,笮橋東流江南岸,昔蜀時故錦官處也,號錦裡,城墉猶在。」《元和郡縣誌》:「錦城在成都縣南十裡,故錦官城也。」古詩:客行雖雲樂,不如早旋歸。張衡《四愁詩》:側身西望涕沾裳。〕

  〔蕭士贇曰:有客曰:洪駒父詩話云:《新唐書》嚴武傳:武在蜀放肆,房琯以故宰相為巡內刺史,武慢倨不為禮。最厚杜甫,然欲殺甫數矣。李白作蜀道難者,乃為房與杜危之也。書據范攄雲溪友議言之耳。按唐書、摭言載:李白始自西蜀至京,道未甚振,因以所業贄謁賀知章,知章覽蜀道難一篇,曰:「子謫仙人也。」按白本傳,天寶初,因吳筠被召,亦至長安,時往見賀知章。則與嚴武帥蜀歲月懸遠。嘗見李集一本,於蜀道難題下注:諷章仇兼瓊也。考其年月近之矣。謂危房、杜者非也。《新唐書》第勿深考耳。〕

  〔沈存中《筆談》曰:「前史稱嚴武為劍南節度不法,李白為作蜀道難。按孟棨所記,白初至京師,賀知章聞其名,首詣之。白出蜀道難,讀未畢,稱歎數四,時乃天寶初也。嚴武為劍南,在至德以後肅宗時,年代甚遠。小說所記,率多舛訛,子以何說為是乎?」予曰:以臆斷之,其說皆非也。史不足征,小說傳記反足信乎?所謂嘗見李集一本,於蜀道難下注「諷章仇兼瓊」者,黃魯直嘗於宜州用三錢買雞毛筆,為周維深作草書《蜀道難》,亦於題下注雲「諷章仇兼瓊」也。然天寶初,天下乂安,四郊無警,劍閣乃長安入蜀之道,太白乃拳拳然欲嚴劍閣之守,不知將何所拒乎?以此知其不為章仇兼瓊也。嘗以全篇詩意與唐史參考之,蓋太白初聞祿山亂華,天子幸蜀時作也。若曰為房琯、杜甫、章仇兼瓊而作,何至始引蠶叢開國,終言劍閣之險,複及「所守匪親,化為豺狼」等語哉?引喻非倫,是以知其不為章與房、杜也。唐史:哥舒翰兵敗,潼關不守,楊國忠首倡幸蜀之策,當時臣庶皆非之。馬嵬父老遮道諌曰:「宮闕陛下家居,陵寢陛下墳墓,今舍此欲何之?」又告太子曰:「若殿下與至尊皆入蜀,中原百姓誰為主?」建甯王倓亦曰:「今殿下從至尊入蜀,若賊兵燒絕棧道,則中原之地拱手授賊。」既上至扶風,士卒潛懷去就,往往言不遜。比至成都,而從官及六軍至者千三百人而已。太白深知幸蜀之非計,欲言則不在其位,不言則愛君憂國之情不能自已,故作詩以達意也。

  「噫籲嚱,危乎高哉!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」,極路險難之形容,言當時欲從君於難者,至蜀之難,如上天之難也。「蠶叢及魚鳧,開國何茫然。爾來四萬八千歲,不與秦塞通人煙。」言蕞爾之蜀,僻在一隅,自古聲教所不暨,雖秦塞之近,且不相通,非可為中國帝王之都也。「西當太白有鳥道,可以橫絕峨眉巔。」言五丁未開道之前,惟長安正西太白山僅有鳥道,可以橫絕峨眉之巔,非人跡所能往來也。「地崩山摧壯士死,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。」言五丁既開道之後,梯棧相連,始與秦通,今焉安處於蜀,設若燒絕棧道,則中原道斷矣。「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,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。」言其險上際於天,下極於地也。「黃鶴之飛尚不得過,猿猴欲度愁攀援」,言鳥獸猶憚其險,人其可知也。「青泥何盤盤,百步九折縈岩巒」:曆言蜀道險難之所也。「捫參曆井仰脅息,以手撫膺坐長歎」,參與井為蜀分野,「捫參曆井」,言環蜀之境,道裡險難,所在皆然,令人脅斂屏氣而息,惟有撫膺長歎而已也。「問君西遊何時還」,「君」字實指明皇,非泛然而言,猶杜子美《北征》詩「恐君有遺失」及「君誠中興主」之義。言既西幸蜀矣,何時可還中原而為生靈之主也。「畏途巉岩不可攀」,言忠臣義士雖欲從君于難,道路險阻,不可以猝然攀附也。「但見悲烏號古木,雄飛雌從繞林間。又聞子規啼夜月,愁空山」,言朝夕之間,空山叢木,惟有禽鳥飛鳴,則人跡之稀少可知也。複申之曰:「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」,言其險之極,一言之不足,再言之也。「使人聽此凋朱顏」,乃太白自述,感傷於心而形諸顏色也。「連峰去天不盈尺,枯松倒掛倚絕壁。飛湍瀑流爭喧豗,砅崖轉石萬壑雷。」其險也如此。「嗟爾遠道之人,胡為乎來哉」,備言蜀道險難之狀。疏遠之臣若白者,雖欲從君于難,胡為而能來也。「劍閣崢嶸而崔嵬,一夫當關,萬人莫開。所守或匪親,化為狼與豺。」言贊帝幸蜀者,不過謂有劍閣之險而已,然守關者任非其人,豺狼反噬,此則尤可憂也。「朝避猛虎,夕避長蛇。磨牙吮血,殺人如麻。」言蜀與羌夷雜處,如虎如蛇,朝夕皆當避之,其或變生肘腋,是又可憂之大者也。「錦城雖雲樂,不如早還家」,言蜀都之樂,不如早還中國之樂也。複申之曰:「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,側身西望長諮嗟。」再言之不足,故三言之。謂從君於難者,至蜀之難,真如上天之難矣。夫如是,則白也側身西望吾君,惟有長歎諮嗟,以致吾惓戀之意雲耳。詩意亦微而顯矣。客曰:「是則然矣,上皇西巡南京歌胡為而作耶?」予曰:「蜀道難是初聞上皇倉卒幸蜀之時,見得事理不便者如此,情發於中,不得已而言也。西巡南京歌是事已定之後所作,成事不說,遂事不諌,朝廷處分已定,何必更為異議乎?」客又曰:「太白為宋中丞撰請都金陵表,胡為稱美蜀中,欲使上皇安居之耶?」予曰:「操辭者太白也,命意者宋中丞也。太白方依於中丞,乃不從中丞之意,而自為異論乎?此又不待辨而自明者也。〕


  〔胡震亨曰:「此詩說者不一,有謂為嚴武鎮蜀放恣,危房琯、杜甫而作者,出范攄雲溪友議,新史所采也。有謂為章仇兼瓊作者,沈存中、洪駒父駁前說而為之說者也。有謂諷玄宗幸蜀之非者,蕭士贇注語也。兼瓊在蜀,無據險跋扈之跡可當斯語。而嚴武出鎮在至德後,玄宗幸蜀在天寶末,與此詩見賞賀監在天寶初者,年歲亦皆不合。則此數說,似並屬揣摩。」愚謂蜀道難自是古相和歌曲,梁、陳間擬者不乏,詎必盡有為而作?白蜀人,自為蜀詠耳。言其險,更著其戒,如云:「所守或匪親,化為狼與豺。」風人之義遠矣。必求一時一人之事以實之,不幾失之鑿乎?〕

  〔「吮」,徂兗切,「前」上聲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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