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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甫吟


  〔按《樂府詩集》:古今樂錄曰:「王僧虔《技錄》:相和歌楚調曲有《梁父吟》行,今不歌。」謝逸希琴論曰:「諸葛亮作《梁父吟》。」陳武別傳曰:「武常騎驢牧羊,諸家牧豎數十人,或有知歌謠者,武遂學太山梁甫吟、幽州馬客吟及行路難之屬。」《蜀志》曰:「諸葛亮好為梁甫吟。」然則不起於亮矣。李勉琴說曰:「梁甫吟,曾子撰。琴操曰:曾子耕泰山之下,天雨雪凍,旬日不得歸,思其父母,作梁山歌。蔡邕琴頌曰:梁甫悲吟,周公越裳。」西溪叢語:《樂府解題》有《梁父吟》,不知名為《梁父吟》何義。張衡《四愁詩》云:「欲往從之梁父艱。」注云:「泰山,東嶽也。君有德則封此山。願輔佐君王,致于有德,而為小人讒邪之所阻。梁父,泰山下小山名。諸葛亮好為《梁父吟》,恐取此義。」〕

  長嘯梁甫吟,何時見陽春?〔《楚辭》:「恐溘死而不得見乎陽春。」〕
  君不見朝歌屠叟辭棘津,八十西來釣渭濱。
  甯羞白髮照清〔繆本作「淥」〕水,逢時壯〔一作「吐」〕氣思經綸。
  廣張三千六百鉤,〔一作「釣」〕風期暗與文王親。
  大賢虎變愚不測,當年頗似尋常人。

  〔《韓詩外傳》:太公望少為人婿,老而見去,屠牛朝歌,賃於棘津,釣於磻溪。文王舉而用之,封于齊。《路史注》:「冀之棗陽東北二十裡有棘津城,呂望乞食於此,有賣漿台。」《水經注》:徐廣曰:「棘津在廣川。」司馬彪曰:「縣北有棘津城,呂尚賣食之困,疑在此也。」劉澄之曰:「譙郡鄼縣東北有棘津亭,故邑也,呂尚所困處也。」司馬遷曰:「呂望,東海上人也,老而無遇,以釣幹周文王。」又云:「呂望行年五十,賣食棘津,七十則屠牛朝歌,行年九十,身為帝師。」《史記》:「呂尚之遇文王也,身為漁父而釣于渭濱耳。若是者,交疏也。已說而立為太師,載與俱歸者,其言深也。」風期,猶風度也。《晉書》:「習鑿齒風期俊邁。」《世說注》:「文遁風期高亮。」《周易》:「大人虎變。」〕

  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,長揖山東隆准公。
  入門不拜〔一作「入門開說」,一作「一開遊說」〕騁雄辯,兩女輟洗來趨風。
  東下齊城七十二,指揮〔繆本作「麾」〕楚漢如旋蓬。
  狂客〔一作「生」〕落魄〔繆本作「拓」〕尚如此,何況壯士當群雄。

  〔《史記》:酈生食其者,陳留高陽人也。好讀書,家貧落魄,無以為衣食業,縣中皆謂之狂生。沛公略地陳留郊,麾下騎士適酈生裡中子也,酈生見,謂之曰:「若見沛公,謂曰:『臣裡中有酈生,年六十餘,長八尺,人皆謂之狂生,生自謂我非狂生』。」騎士從容言如酈生所誡者。沛公至高陽傳舍,使人召酈生。酈生至,入謁,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,而見酈生。酈生入,則長揖不拜,曰:「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?且欲率諸侯破秦也?」沛公罵曰:「豎儒!天下同苦秦久矣,故諸侯相率而攻秦,何謂助秦攻諸侯乎?」酈生曰:「必聚徒合義兵,誅無道秦,不宜倨見長者。」於是沛公輟洗,起攝衣,延酈生上坐,謝之。酈生因言六國縱橫時。沛公喜,號為廣野君。嘗為說客,馳使諸侯。漢三年,漢王使酈生說齊王,伏軾下齊七十餘城。又曰:初,沛公引兵過陳留,酈生踵軍門上謁。使者入通,沛公方洗,問使者曰:「何如人也?」使者曰:「狀貌類大儒,衣儒衣,冠側注。」沛公曰:「為我謝之,言我方以天下為事,未暇見儒人也。」使者出謝,酈生瞋目按劍叱使者曰:「吾高陽酒徒,非儒人也。」使者懼而失謁,跪拾謁,還走,複入報曰:「客,天下壯士也,叱臣,臣恐,至失謁。」沛公遽延入。鄭氏曰:「魄,音薄。」應邵注:落魄,志行衰惡之貌也。顏師古注:落魄,失業無次也。鄭音是。《漢書》:高祖為人,隆准而龍顏。應邵注:隆,高也。准,頰權准也。李斐注:准,鼻也。吳邁遠詩:正為隆准公,杖劍入紫微。《南史》:騁黃馬之劇談,縱碧雞之雄辯。《左傳》:免胄而趨風。杜預注:疾如風也。《漢書》:高祖孽子悼惠王,王齊七十二城。 准,音拙。〕

  我欲攀龍見明主,雷公砰訇震天鼓。
  帝旁投壺多玉女。
  三時大笑開電光,倏爍晦冥起風雨。
  閶闔九門不可通,以額扣關閽者怒。

  〔《後漢書》:其計固望其攀龍鱗,附鳳翼,以成其所志耳。《初學記》:雷,天之鼔也。雷神曰雷公。顧凱之電電賦:砰訇輪轉,倏閃羅曜。《廣韻》:砰訇,大聲也。神異經:東王公與玉女投壺,每投千二百矯。設有入不出者,天為之𡄵噓;矯出而脫誤不投者,天為之笑。張華注:「言笑者,天口流火炤灼,今天不雨而有電光,是天笑也。」《漢書》:雷電晦冥。顏師古注:「晦冥,謂暗也。」《後漢書》:閶闔九重。章懷太子注:「閶闔,天門也。」《淮南子》:道出一原通九門。高誘注:「九門,天之門也。」庾肩吾詩:鉤陳萬乘轉,閶闔九門通。《說文》:「閽,閉門隸也。」砰,音烹。訇,音烘。〕

  白日不照吾精誠,杞國無事憂天傾。
  猰貐磨牙競人肉,騶虞不折生草莖。
  手接飛猱搏雕虎,側足焦原未言苦。
  智者可卷愚者豪,世人見我輕鴻毛。
  力排南山三壯士,齊相殺之費二桃。
  吳楚弄兵無劇孟,亞夫咍爾為徒勞。

  〔《列子》:「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,身無所寄,廢寢食者。」《山海經》:「少鹹之山有獸焉,其狀如牛,而赤身,人面馬足,名曰窫窳,其音如嬰兒,是食人。」窫窳即猰貐也。餘詳《大獵賦》注。陸機《詩疏》:「騶虞,即白虎也,黑文,尾長於軀,不食生物,不履生草。君有德則見,應信而至者也。」張衡《思玄賦》注。《屍子》:「中黃伯曰:『予左執太行之猱,而右搏雕虎,惟象之未與,吾心試焉。有力者則又願為牛,欲與象鬥以自試。今二三子以為義矣,將烏乎試之?夫貧窮,太行之猱也;疏賤,義之雕虎也。而吾日遇之,亦足以試之。莒國有石焦原者,廣五十步,臨百仞之溪,莒國莫敢近也。有以勇見莒子者,獨卻行齊踵焉,所以稱於世。夫義之為焦原也,亦高矣,賢者之於義,必且齊踵,此所以服一時也』。」《太平寰宇記》:「焦原在莒縣南三十六裡,俗名橫山。」《抱樸子》:「愚夫行之,自矜為豪。」

  《漢書·司馬遷傳》:「死有重於泰山,或輕於鴻毛。」《晏子春秋》:公孫接、田開疆、古冶子事景公,以勇力搏虎聞。晏子過而趨,三子者不起。晏子入見公曰:「臣聞明君之蓄勇力之士也,上有君臣之義,下有長率之倫,內可以禁暴,外可以威敵,故尊其位,重其祿。今君之蓄勇力之士也,上無君臣之義,下無長率之倫,內不以禁暴,外不可威敵,此危國之器也,不若去之。」公曰:「三子者,搏之恐不得,刺之恐不中也。」晏子因請,公使人少饋之二桃,曰:「三子何不計功而食桃?」公孫接曰:「接一搏豜,而再搏乳虎,若接之功,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。」援桃而起。田開疆曰:「吾仗兵而卻三軍者再,若開疆之功,亦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矣。」援桃而起。古冶子曰:「吾嘗從君濟於河,黿銜左驂以入砥柱之流,冶逆流百步,順」流九裡,得黿而殺之,左操驂尾,右挈黿頭,鶴躍而出。津人皆曰:「『河伯也』。冶視之,則大黿之首。若冶之功,亦可以食桃,而無與人同矣。二子何不反桃?」公孫接、田開疆曰:「吾勇不子若,功不子逮,取桃不讓,是貪也。然而不死,無勇也。」皆反其桃,挈領而死。古冶子曰:「二子死之,冶獨生之,不仁;恥人以言而誇其聲,不義;恨乎所行,不死,無勇。」亦反其桃,挈領而死。公殮之以服,葬之以士禮焉。〕


  〔諸葛亮《梁父吟》:步出齊南城,遙望蕩陰裡。裡中有三墳,累累正相似。問是誰家塚,田疆古冶氏。力能排南山,文能絕地紀。一朝被讒言,二桃殺三士。誰能有此謀,相國齊晏子。《漢書》:吳楚反時,條侯為太尉,乘傳東,將至河南,得劇孟,喜曰:「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劇孟,吾知其無能為已。」天下騷動,大將軍得之,若一敵國雲。《說文》:咍,嗤笑也。王逸《楚辭注》:楚人謂相啁笑曰咍。〕

  〔此節詩意婉轉曲折,若斷若聯,驟讀之,幾不知為何語。以意逆之,大抵謂君既不能照鑒我之精誠,我亦無容以國事為憂。何則?廷臣之中,賢奸不一,其傾險一流,如食人之惡獸,一犯其怒,立見死亡;其忠良一流,則專一保全善類,如騶虞之不肯有傷草木。我處貧窮疏賤之中,而確然踐義以行,雖履險犯難,亦所不忌。然揣時度勢,在智者惟有卷而懷之一著,若不顧利害,逞其豪氣,直言峻節以蹈危機,則愚甚矣。世人見我處而不出,輕我如鴻毛,是豈知予之心哉!試觀古來如公孫接等,為時相所忌,致之死地,初不費力,我安可複蹈其覆轍耶?若夫愛惜人才之大臣,知士之用與不用,實有關於國家大計,而思得人為我用,如周亞夫得一劇孟而以為喜者,世固不乏也,我亦俟之而已。 「猰」音「劄」,「貐」音「與」,「劇」音極,「咍」呼來切,海,平聲。〕

  梁甫吟,聲正悲。
  張公兩龍劍,神物合有時。
  風雲感會起屠釣,大人嵲屼當安之。

  〔《晉書》:吳之未滅也,鬥牛之間常有紫氣,道術者皆以吳方強盛,未可圖也,惟張華以為不然。及吳平之後,紫氣愈明。華聞豫章雷煥妙達緯象,乃要煥宿,屏人曰:「可共尋天文,知將來吉凶。」因登樓仰觀。煥曰:「僕察之久矣,惟鬥牛之間頗有異氣。」華曰:「是何祥也?」煥曰:「寶劍之精,上徹於天耳。」華曰:「在何郡?」煥曰:「在豫章豐城。」華曰:「欲屈君為宰,密共尋之。」即補煥為豐城令。煥到縣,掘獄屋基,入地四丈餘,得一石函,光氣非常,中有雙劍,並刻題,一曰龍泉,一曰太阿。其夕,鬥牛間氣不復見焉。煥以南昌西山北岩下土以拭劍,光芒豔發,遣使送一劍並士與華,留一自佩。或謂煥曰:「得兩送一,張公豈可欺乎?」煥曰:「本朝將亂,張公當受其禍,此劍當擊徐君墓樹耳。靈異之物,終當化去,不永為人服也。」華得寶劍,愛之,常置座側,報煥書曰:「詳觀劍文,乃幹將也,莫邪何複不至?雖然,天生神物,終當合耳。」華誅,失劍所在。煥卒,子爽為州從事,持劍行經延平津,劍忽於腰間躍出墜水。使人沒水取之,不見劍,但見兩龍各長數丈,蟠縈有文章。沒者懼而反,須臾,光彩照水,波浪驚沸。爽歎曰:「先君化去之言,張公終合之論,此其驗乎!」《後漢書》:咸能感會風雲,奮其智勇。嵲屼,不安貌。書曰:「邦之杌隉。」《易》曰:「困於臲脆。」其義一也。〕

  〔蕭士贇曰:「長嘯《梁父吟》,何時見陽春」者,喻有志之士何時而遇主也。「君不見」兩段聊自慰解,謂太公之老,食其之狂,當時視為尋常落魄之人,猶遇合如此,則為士者終有遇合之時也。「我欲攀龍見明主」,於時事有所見而欲告於君也。「雷公砰訇震天鼔,帝旁投壺多玉女。三時大笑開電光,倏爍晦冥起風雨」,喻權奸女謁用事,政令無常也。「閶闔九門不可通,以額扣關閽者怒」,喻言路壅塞,下情不得以上達,而言者往往獲罪于權近也。「白日不照吾精誠,杞國無事憂天傾」,太白灼見當時貴妃、國忠、林甫、祿山竊弄權柄,禍已胎而未形,欲諌則言無證而不信,倘使君不鑒吾之誠,則正所謂杞人憂天之類耳。「猰貐磨牙競人肉,騶虞不折生草莖」,歎當時小人在位,為政害民,有如猰貐磨牙,競食人肉。使有道之朝,則當仁如騶虞,雖生草不履,況肯以肉為食哉?況肯輕殺一士哉!「手接飛猱搏雕虎,側足焦原未言苦。智者可卷愚者豪,世人見我輕鴻毛。力排南山三壯士,齊相殺之費二桃。」白意謂當有道之朝,得君而佐之,為國出力,刺奸擊邪,不憚勤勞,如接搏猱虎,雖側足焦原,未足言苦。今時事若此,則當卷其智而為愚,乃為人豪。世不我知,謂為真愚,而輕我如鴻毛,我亦卒不改行者,思古之壯士勇力如此,一忤齊相,用計殺之,特費二桃,特不勞力。白也倘不卷其智而懷之,適足使權近得以甘心焉耳。「吳楚弄兵無劇孟,亞夫咍爾為徒勞。」又自慰解當國者終須得人為用,必有遇合之時也。「《梁甫吟》,聲正悲。張公兩龍劍,神物合有時。風雲感會起屠釣,大人嵲屼當安之。」申言有志之士,終當感會風需,如神劍之會合有「時,則夫大人君子遭時屯否,嵲屼不安,且當安時以俟命可也。〕

  〔琦按:蕭氏解《騶虞》數句,似與詩意不甚相合,當分別觀之。嵲,音孽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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