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聖嘆 >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| 上頁 下頁
三之四 後候(1)


  傖近日所作傳奇,例必用四十折。吾真不知其何故不可多,不可少,必用四十折也。蓋南華老人言之也,曰:「鵬之飛於南溟也,絕雲氣,負青天。」其去地既九萬里,則其視地猶如地上之人之視之蒼蒼也,不知其為正色耶,抑為遠而無所至極之色耶?以言諸王貴人生於後宮,氣體高妙,則不知白屋之下寒乞之士,何故終日竟夜,嚄嚄唶唶其聲不絕也。諸葛忠武以一身任天下之重,統百萬之軍,兵馬糧糗,器仗圖籍,天文地形,賓客刑獄,無不獨經於心,則不知傲然野生,疏巾單衣,步行來前,抵掌言事,其胸中有何等陳乞也。十住菩薩于佛性義,能了了見,則不知一切眾生於生死海,沒已得出,出已還沒,雖經千佛世尊,雲興於世,出家成道,說法度生,乃至入於涅磐,甚久甚久而彼方複出沒如故,此是取何快樂也。蓋諸王貴人之不知真,猶如嚄唶寒士之不知諸王者也;諸葛武忠之不知真,猶如徒步野生之不知忠武者也;十住菩薩之不知真,真猶如沒海眾生之不知菩穿者也。故曰:「亦若是則已矣。」惟孔子亦曰:「道不同,不相為謀。」馬牛風於澤,理豈互及哉,而獨不謂文章之事亦複有然。昨讀《西廂》,因而諦思傖所作傳奇,其不可多,不可少,必用四十折,吾則真不知其遵何術而如此。若夫《西廂》之為文一十六篇,則吾實得而言之矣:有生有掃,生如生葉生花,掃如掃花掃葉。何謂生?何謂掃?何謂生如生葉生花?何謂掃如掃花掃葉?今夫一切世間太虛空中本無有事,而忽然有之,如方春本無有葉與花,而忽然有葉與花,曰生。既而一切世間妄想顛倒有若幹事,而忽然還無,如殘春花落,即掃花,窮秋葉落,即掃葉,曰掃。然則如《西廂》,何謂生?何謂掃?最前《驚豔》一篇謂之生,最後《哭宴》一篇為之掃。蓋《驚豔》已前,無有《西廂》;無有《西廂》則是太虛空也。若《哭宴》已後,亦複無有《西廂》;無有《西廂》則仍太虛空也。此其最大之章法也,而後於其中間則有此來彼來。何謂此來?如《借廂》一篇是張生來,謂之此來。何謂彼來?如《酬韻》一篇是鶯鶯來,謂之彼來。蓋昔者鶯鶯在深閨中,實不圖牆外乃有張生借廂來;是夜張生在西廂中,亦實不圖牆內遂有鶯鶯酬韻來。設使張生不借廂,是張生不來,張生不來,此事不生;即使張生借廂,而鶯鶯不酬韻,是鶯鶯不來,鶯鶯不來,此事亦不生。今既張生慕色而來,鶯鶯又慕才而來,如是謂之兩來,兩來則南海之人已不在南海,北海之人已不在北海也;雖其事殊未然,然而於其中間,已有輕絲暗縈,微息默度,人自不覺,勢已無奈也。而後則有三漸。何謂三漸?《鬧齋》第一漸,《寺警》第二漸,今此一篇《後候》第三漸。第一漸者,鶯鶯始見張生也;第二漸者,鶯鶯始與張生相關也;第三漸者,鶯鶯始于張生定情也。此三漸又謂之三得。何謂三得?自非《鬧齋》之一篇,則鶯鶯不得而見張生也;自非《寺警》之一篇,則鶯鶯不得而與張生相關也;自非《後候》之一篇,則鶯鶯不得而許張生定情也。何也?無遮道場,故得微露春妍;諱日營齋,故得親舉玉趾。舍是則尚且不得來,豈直不得見也。變起倉卒,故得受保護備至之恩;母有成言,故得援一醮不改之義。舍是則於何而得有恩,於何而得有義也。聽琴之夕,鶯鶯心頭之言。紅娘而既聞之;賴簡之夕,張生承詩之來,紅娘而又見之。今則不惟聞之見之,彼已且將死之。細思彼既且將死之,而紅娘又聞之見之,而鶯鶯尚安得不悲之,尚安得複忌之,尚安得再忍之,尚安得不許之?舍是則不惟紅娘所見不得令紅娘見,乃至紅娘所聞烏得令紅娘聞也。而後則又有二近三縱。何謂二近?《請宴》一近,《前候》一近。蓋近之為言幾幾乎如將得之也。凡幾乎如將得之之為言,終於不得也。終於不得,而又如此幾幾乎如將得之之言者,文章起倒變動之法也。三縱者,《賴婚》一縱,《賴簡》一縱,《拷豔》一縱。蓋有近則有縱也,欲縱之故近之,亦欲近之故縱之。縱之為言幾幾乎如將失之也,幾幾乎如將失之之為言,終於不失也。終於不失,而又為此幾幾乎如將失之之言者,文章起倒變動之法既已如彼,則必又如此也。而後則有兩不得不然。何謂兩不得不然?聽琴不得不然,鬧簡不得不然。聽琴者,紅娘不得不然;鬧簡者,鶯鶯不得不然。設使聽琴不然,則是不成其為紅娘;不成其為紅娘,即不成其為鶯鶯。何則?嫌其如機中女兒當戶歎息,阿婆得問今年消息也。鬧簡不然,則是不成其為鶯鶯,不成其為鶯鶯,即不成其為張生。何則?嫌其如碧玉小家,回身便抱,瑯琊不疑,登徒大喜也。而後則有實寫篇。實寫者,一部大書,無數文字,七曲八折,千頭萬緒,至此而一齊結穴,如眾水之畢赴大海,如群真之咸會天闕,如萬方捷書齊到甘泉,如五夜火符親會流珠。此不知於何年月日發願動手欲造此書,而今於此年此月此日遂得快然而已閣筆,如後文《酬簡》之一篇是也。又有空寫一篇。空寫者,一部大書,無數文字,七曲八折,千頭萬緒,至此而一無所用,如楚人之火燒阿房,如莊惠之快辨鯈魚,如臨濟大師肋下三拳,如成連先生刺船徑去。此亦不知於何年月日發願動手造得一書,而即於此年此月此日立地快然其便裂壞,如最後《驚夢》之一篇是也。凡此皆所謂《西廂》之文一十六篇,吾實得而言之者也。謂之十六篇可也,謂之一篇可也;謂之百千萬億文字,總持悉歸於是可也,謂之空無點墨可也。若傖近日所作傳奇,不可多,不可少,必用四十折,吾則誠不能知其遵何術而必如此也。彼視《西廂》蒼蒼然正色耶?遠而無所至極耶?《西廂》視彼亦蒼蒼然正色耶?遠而無所至極耶?蓋南華老人言之也,曰:「亦若是則已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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