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金聖嘆 >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之二 借廂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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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嘗遍觀古今人之文矣,有用筆而其筆不到者,有用筆而其筆到者,有用筆而其筆之前、筆之後、不用筆處無不到者。夫用筆而其筆不到,則用一筆而一筆不到,雖用十百千乃至萬筆,而十百千萬筆皆不到也,茲若人毋寧不用筆可也。用筆而其筆到,則用一筆,斯一筆到,再用一筆,斯一筆又到,因而用十百千乃至萬筆,斯萬筆並到,如先生是真用人也。若夫用筆而其筆之前、筆之後、不用筆處無處不到,此人以鴻鈞為心,造化為手,陰陽為筆,萬象為墨。心之所不得至,筆已至焉;筆之所不得至,心已至焉;筆所已至,心遂不必至焉;心所已至,筆遂不必至焉。讀其文,其文如可得而讀也,然而能讀者,讀之而讀矣;不能讀者,讀之而未曾讀也。何也?其文則在其文之前、之後、之四面,而其文反非也。故用筆而其筆不到者,如今也間橫災梨棗之一切文集是也。用筆而其筆到者,如世傳韓、柳、歐王、三蘇之文是也。若用筆而其筆之前後、不用筆處無不到者,舍《左傳》吾更無與歸也!《左傳》之文,莊生有其駘宕,《孟子》七篇有其奇峭,《國策》有其匝致,聖嘆別有《批〈孟子〉、《批(國策)》欲呈教。太史公有其巃嵸。夫莊生、《孟子》、《國策》、太史公又何足多道,吾獨不意《西廂記》,傳奇也,而亦用其法。然則作《西廂記》者,其人真以鴻鈞為心,造化為手,陰陽為筆,萬象為墨者也。 何也?如夜來張生之瞥見驚豔也,如天邊月,如佛上華,近之固不可得而近,而去之乃決不可得而去也。決不可得而去,則務必近之,而近之之道,其將從何而造端乎?通夜無眠,通夜思量,夫張生絕世之聰明才子也,彼且忽然而得算矣。謂天下之事,有鬥筍,有合縫。鬥筍,其始也;合縫,其終也。今日之事,不圖合縫,且圖鬥筍。夫驚豔之在深深別院中也,此縫未易合也;而相國別院之在無遮大刹中也,此筍或可鬥也。天明已乎?胡天正未明也。雞唱矣乎?胡雞正未唱也。鼓終矣乎?胡鼓正未終也。我不圖合縫,我且圖鬥筍。夫他日縫之終合與不合,幸則在他日,我不敢料也。若夫今日筍之必鬥而不可不鬥,乃至必宜急鬥而不可遲鬥,事則在今日矣。我安得雞唱鼓終,天明入寺,而一問法聰乎!雞不唱,鼓不終,天不明,則不得入寺而問聰,此其心亂如麻可知也。設也倏忽之間而雞唱矣,鼓終矣,天明矣,乃入寺問聰,而聰不我應,此又當奈之何哉?夫聰之必我應而不不我應,固也;然聰之雖必我應,而萬一竟不我應,亦或然之事也。再思量之,則聰之或我應,或不我應,皆有之道也。再思量之,則聰之不我應也,其數多,其我應,乃數之少者也。再思量之,則聰必不我應者也,於是事急矣,心死矣,神散亂矣,發言無次矣,入寺見聰便發極云:不做周方,我必埋怨殺你。蓋聰聞之而鬥然驚焉。何則?張生因未嘗先雲借房,則聰殊不知其「不做周方」之為何語也。張生未嘗先雲借房而便發極雲「不做周方」者,此其一夜心問口、口問心,既經百千萬遍,則更不計他人之知與不知也。只此起頭一筆二句十三字,便將張生一夜無眠,盡根極底,生摘活現。所謂用筆在未用筆前,其妙則至於此,是惟《左傳》往往有之。借曰不然,而或順文寫之曰:「你借我半間客舍僧房。」然後乃繼之曰:「不做周方。」只略倒轉,便成惡劄。嗟乎!文章之事,通於造化。當世不少青蓮花人,吾知必于千里萬里外遙呼聖嘆,酹酒於地曰:汝言是也!汝言是也!則聖嘆亦于千里萬里外遙呼青蓮花人,醉酒於地曰:先生,汝是作得《西廂記》出人也。已上,皆是「不做周方」一筆前,故意藏下之文。聖嘆特地代之寫出來,以明「不做周方」之一筆,其手法神妙至於如此。試思「不做周方」二句,十三字耳,其前乃有如許一篇大文,豈不奇絕! 紅娘切責後,張生良久良久,此時最難措語。今看其【哨遍】一篇,極盡文章排蕩之法,是已為奇事矣。偏有本事又排蕩出【耍孩兒】五篇。忽然從世間男長女大,風勾月引一段關竅,硬作差派,先坐煞小姐,以深明適者我並非失言,然後雲「紅娘而肯做周旋耶,則我亦不過兩得其便;若紅娘畢竟不做周旋耶,則小姐自失便宜。」已又雲「既已不做周旋,則我亦決計便不思量」。已又雲「汝自不做周旋,我自終不得不思量」。凡五煞,俱是大起大落之筆,皆所以切怨紅娘也。怨紅娘者,一題自有一題之文。若此篇則是切怨紅娘之文也,不知者悉以為慕鶯之文。不成一部《西廂》篇篇皆慕鶯之文,又有何異同耶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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