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聖嘆 >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| 上頁 下頁
一之一 驚豔(2)


  (夫人引鶯鶯、紅娘、歡郎上雲)老身姓鄭,夫主姓崔,官拜當朝相國,不幸病死。只生這個女兒,小字鶯鶯,年方一十九歲,針黹女工,詩詞書算,無有不能。相公在日,曾許下老身侄兒、鄭尚書長子鄭恒為妻。因喪服未滿,不曾成合。這小妮子,是自幼伏侍女兒的,喚做紅娘。這小廝兒,喚做歡郎,是俺相公討來壓子息的。相公棄世,老身與女兒扶柩往博陵安葬,因途路有阻,不能前進,來到河中府,將靈柩寄在普救寺內。這寺乃是天冊金輪武則天娘娘敕賜蓋造的功德院。長老法本,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。因此上有這寺西邊一座另造宅子,足可安下。一壁寫書付京師,喚鄭恒來,相扶回博陵去。俺想相公在日,食前方丈從者數百。今日至親則只這三四口兒,好生傷感人也呵!

  ﹝仙呂﹞【賞花時】(夫人唱)夫主京師祿命終,子母孤孀途路窮。旅櫬在梵王宮。盼不到博陵舊塚,血淚灑杜鵑紅。

  今日暮春天氣,好生困人。紅娘,你看前邊庭院無人,和小姐閒散心,立一回去。(紅娘雲)曉得。

  于第一章大書曰:「老夫人開春院。」雖曰罪老夫人之辭,然其實作者乃是巧護雙文。蓋雙文不到前庭,即何故為遊客誤見?然雙文到前庭而非奉慈母暫解,即何以解於「女子不出閨門」之明訓乎?故此處閑閑一白,乃是生出一部書來之根。即伏解元所以得見驚豔之由,又明雙文真是相府千金秉禮小姐,蓋作者之用意苦到如此。近世忤奴,乃雲雙文直至佛殿,我睹之而恨恨焉!

  【後】(鶯鶯唱)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,門掩重關蕭寺中。花落水流紅,閒愁萬種,無語怨東風。已上【賞花時】二曲,不是《西廂》一色筆墨,想是後人所添也。

  (夫人引鶯鶯、紅娘、歡郎下)

  (張生引琴童上雲)小生姓張,名珙,字君瑞,本貫西洛人也。先人拜禮部尚書。周公之禮。盡在張矣,妙!小生功名未遂,游于四方,即今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,欲往上朝取應,路經河中府。有一故人,姓杜名確,字君實,與小生同郡同學,曾為八拜之交。後棄文就武,遂得武舉狀元,官拜征西大元帥,統領十萬大軍,現今鎮守蒲關。小生就探望哥哥一遭,卻往京師未遲。暗想小生螢窗雪案,學成滿腹文章,尚在湖海飄零,未知何日得遂大志也呵!看其中心如焚,止為滿腹文章有志未就,其他更無一言有所及。正是:萬金寶劍藏秋水,滿馬春愁壓繡鞍。別樣前句,一氣說下,不對讀,質言之,只是不得見用,故悶人也。卻將寶劍、繡餐、秋水、春愁互得好。

  ﹝仙呂﹞【點鋒唇】(張生唱)遊藝中原,言遊藝,其志道可知也。開口便說志道遊藝,則張生之為人可知也。腳跟無線、如蓬轉。其至中原也,不獨至中原也。不獨至中原,而今踅至中原,則其于別院中人,真如風馬牛也。望眼連天,日近長安遠。中心如焚,止為長安,豈有他哉!看他一部書,無限偷香傍玉,其起手乃作如是筆法。

  右第一節。言張生之至河中,正為上京取應,初無暫留一日二日之心。

  【混江龍】向詩書經傳,蠹魚似不出費鑽研。棘圍呵守暖,鐵硯呵磨穿。投至得雲路鵬程九萬里,先受了雪窗螢火十餘年。才高難入俗人機,時乖不遂男兒願。怕你不雕蟲篆刻,斷簡殘篇。哀哉此言,普天下萬萬世才子同聲一哭!〇看張生寫來是如此人物,真好筆法。

  右第二節。寫張生滿胸前刺刺促促,只是一色高才未遇說話,其餘更無一字有所及。

  行路之間,早到黃河這邊,你看好形勢也呵!

  張生之志,張生得自言之;張生之品,張生不得自言之也。張生不得自言,則將誰代之言,而法又決不得不言,於是順便反借黃河,快然一吐其胸中隱隱岳嶽之無數奇事。嗚呼!真奇文大文也。

  【油葫蘆】九曲風濤何處險,正是此地偏。帶齊梁,分秦晉,隘幽燕。雪浪拍長空,天際秋雲卷。便是曹公亂世奸雄語。竹索纜浮橋,水上蒼龍偃。便是治世能臣語也。東西貫九州,南北串百川。言其學之富。歸舟緊不緊如何見?似弩箭離弦。言其才之敏也。【天下樂】疑是銀河落九天,高源雲外懸。言其所本者高。入東洋不離此徑穿。言其所到者大。滋洛陽千種花,言其潤色帝圖。潤梁園萬頃田,言其霖雨萬物。我便要浮槎到日月邊。又結至上京取應也。

  右第三節。借黃河以快比張生之品量。試看其意思如此,是豈偷香傍玉人乎哉!用筆之法,便如擘五石勁弩,其勢急不可就,而入下鬥然轉出事來,是為奇筆。

  說話間,早到城中。這裡好一座店兒,琴童,接了馬者!店小二哥那裡?(店小二雲)自家是狀元坊店小二哥。官人要下呵,俺這裡有乾淨店房。(張生雲)便在頭房裡下。小二哥,你來,這裡有甚麼閒散心處?(小二雲)俺這裡有座普救寺,是天冊金輪武則天娘娘敕建的功德院,蓋造非常。南北往來過者,無不瞻仰。只此處可以遊玩。(張生雲)琴童,安頓行李,撒和了馬,我到那裡走一遭。(琴童雲)理會得。(俱下)

  (法聰上雲)小僧法聰,是這普救寺法本長老的徒弟。今日師父赴齋去了,著俺在寺中,但有探望的,便記著,待師父回來報知。山門下立地,有甚麼人來。(張生上雲)曲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。卻早來到也。(相見科,聰雲)先生從何處來?(張生雲)小生西洛至此,聞上刹清幽,一來瞻禮佛像,二來拜謁長老。(聰雲)俺師父不在,小僧是弟子法聰的便是。請先生方丈拜茶。(張生雲)既然長老不在呵,不必賜茶。敢煩和尚相引,瞻仰一遭。(聰雲)理會得。(張生雲)是蓋造得好也!

  【村裡迓鼓】隨喜了上方佛殿,只一「了」字,便是遊過佛殿也。而後之忤奴,必謂張、鶯同在佛殿,一何悖哉!〇每曲一句,是遊一處。又來到下方僧院。又遊一處。〇如忤奴之意,才成張、鶯廝趕僧院耶!廚房近西,又遊一處。法堂北,又遊一處。鐘樓前面。又遊一處。游洞房,又遊一處。登寶塔,又遊一處。將回廊繞遍。又遊—處。〇已上,於奇中已到處遊遍,更無餘剩矣,便直逼到崔相國西偏別院。筆法真如東海霞起,總射天臺也。我數畢羅漢,參過菩薩,拜罷聖賢。此三句,不接上文之下,乃重申上文處處所見。蓋上文以佛殿、僧院、廚房、法堂、鐘樓、洞房、寶塔、回廊出崔氏別院,而此又以羅漢、菩薩、聖賢一切相襯出驚豔也。其文如宋刻玉玩,雙層浮起。那裡又好一座大院子,卻是何處?待小生一發隨喜去。(聰拖住雲)那裡須去不得,先生請住者,裡面是崔相國家眷寓宅。(張生見鶯鶯、紅娘科)驀然見五百年風流業冤!此即雙文奉老夫人慈命,暫至前庭閒散心,小立片時也。忤奴必云:蕩然遊寺,被人撞見。

  右第四節。寫張生游寺已畢,幾幾欲去,而意外出奇,憑空逗巧。〇如此一段文字,便與《左傳》何異?凡用佛殿、僧院、廚房、法堂、鐘樓、洞房、寶塔、回廊無數字,都是虛字;又用羅漢、菩薩、聖賢無數字,又都是虛字。相其眼覷何處,手寫何處,蓋《左傳》每用此法。我于《左傳》中說,子弟皆謂理之當然。今試看傳奇亦必用此法,可見臨文無法,便成狗嗥,而法莫備于《左傳》。甚矣,《左傳》不可不細讀也。我批《西廂》,以為讀《左傳》例也。

  【元和令】顛不剌的見了萬千,這般可喜娘罕曾見。言所見萬千,亦皆絕豔,然非今日之謂也。看他用第一筆乃如此,便先將普天下蛾眉推倒。我眼花撩亂口難言,魂靈兒飛去半天。看他用第二筆又如此,偏不便寫,偏只空寫,此真用筆入神處。懺奴又謂張生少年涎臉。

  右第五節。寫張生驚見雙文,目定魂攝,不能遽語。若遽語,即成何文理。

  盡人調戲,嚲著香肩,只將花笑拈。「盡人調戲」者,天仙化人,耳無下土,人自調戲,曾不知也。彼小家十五六女兒,初立門前,便解不可盡人諷戲,於是如藏似閃,作盡醜態,又豈知郭汾陽王愛女,晨興梳頭,其執櫛進巾,捧盤瀉水,悉用偏裨牙將哉?《西廂記》只此四字,便是吃煙火人道殺不到。千載徒傳「臨去秋波」,不知已是第二句。【上馬嬌】是兜率宮?是離恨天?我誰想這裡遇神仙!純寫「盡人調戲」神韻。看他用第三筆又如此,只是空寫。

  右第六節。寫雙文不曾久立,張生瞥然驚見。此一頃刻,真如妙喜于阿閦佛國一現,不可再現。今乃欲於頃刻一現中,寫盡眼中無邊妙麗,可知著筆最是難事,因不得已而窮思極算,算出「盡人調戲」四字來。蓋下文寫雙文見客即走入者,此是千金閨女自然之常理,而此處先下「盡人調戲」四字,寫雙文雖見客走入,而不如驚弦脫兔女,此是天仙化人,其一片清淨心田中,初不曾有下土人民半星齷齪也。看他寫相府小姐,便斷然不是小家兒女。筆墨之事,至於此極,真神化無方。

  宜嗔宜喜春風面。

  右第七節。只此七字是雙文正面,下便側轉身來也。〇須知自「顛不刺」起至「晚風前」止,描畫雙文凡用若干語,而其實雙文止是阿閦佛國瞥然一現,蓋只此七字是也。此七字已上,皆是空寫;已下,則皆寫雙文入去。我不知雙文此日亦見張生與否。若張生之見之,則止於此七字而已也。後之忤奴,必謂雙文於爾頃已作目挑心招種種醜態,豈知《西廂記》妙文原來如此。

  偏、【上馬嬌】有此一字句,此恰用著,言雙文側轉身來也。宜貼翠花鈿。是側轉來所見也。【勝葫蘆】宮樣眉兒新月偃,侵入髻雲邊。是側轉來所見也。

  右第八節。寫雙文側轉身來。聖嘆遂於紙上親見其翩若驚鴻,即日我將以此妙文,持贈普天下才子,亦願一齊於紙上同見雙文翩若驚鴻也。普天下才子讀至此處,愛殺雙文,安能不愛殺聖嘆耶!然世間或有不愛殺聖嘆者,聖嘆乃無憾。何則?渠固不知文心之苦者也〇此方是活雙文,非死雙文也。傖乃不解,遂謂面是面、鈿是鈿、眉是眉、鬢是鬢,則是泥塑雙文也。

  未語人前先靦腆,一。櫻桃紅破,二。玉粳白露,三。半響四。恰方言。五。【後】似嚦嚦鸞聲花外囀。一句破作五六句,幾於筆尖不肯著紙。

  (鶯鶯雲)紅娘,我看母親去。

  右第九節,雙文才見客來,便側轉身云:「我看母親去。」此是一眗眼間事,看他偏有本事,將「我看母親」一聲寫出如許章法。

  行一步上「偏」字,便是側轉身來,行此一步也。可人憐。解舞腰肢嬌又軟,千般嫋娜,萬般旖旎,似垂柳在晚風前。此只是側轉身來之第一步也,再一步便入去了也。而張生此時未知也。遂極歎之也。

  右第十節。自「偏」字至此止是一眗眼間事,蓋側轉身來,便移步入去也。

  (鶯鶯紅娘下)

  雙文去矣,水已窮,山已盡矣。文心至此,如劃然弦斷,更無可續矣。看他下文,憑空又駕出妙構來。

  【後庭花】你看襯殘紅芳徑軟,步香塵,底印兒淺。下將憑空從腳痕上揣摹雙文留情,故此特指芳徑淺印,以令人看也。傖父強作解事,多添襯字,言是歎其小,歎其輕,彼豈知文法生起哉!休題眼角留情處,只這腳蹤兒將心事傳。張生傳從何說起?作者從何入想?且又不便於腳痕上見鬼,又先於眼角上掉謊,行文可謂千伶百俐,七穿八跳矣!慢俄延,投至到櫳門前面,只有那一步遠。誰曾俄延?先生謊也。如此文字,真乃十分是精靈,十二分是鬼怪矣!〇上雲你看看底印也。看底印何也?看其將心事傳也。底印何見其將心事傳?看其步步慢,故步步近,即步步不忍舍我入去也。分明打個照面,自誇所揣如見也。寫出活張生來,真不是死張生也。風魔了張解元。

  右第十一節。上文張生瞥然驚見,雙文翩然深逝,其間眼見並無半絲一線,然則過此以往,真乃如鴻飛冥冥,弋者其奚慕哉。忽然於極無情處生扭出情來,並不曾以點墨唐突雙文,而張生已自如蠶吐絲,自縛自悶,蓋下文無數借廂附齋,以此一節為根也。〇忤奴必欲於此一折中,謂雙文售奸,以致張生心亂,我得而知其母、其妻、其女之事焉!〇此一折中,雙文豈惟心中無張生,乃至眼中未曾有張生也。不惟實事如此,夫男先乎女,固亦世之恒禮也。人但知此節為行文妙筆,又豈知其為立言大體哉?

  神仙歸洞天,空余楊柳煙,只聞鳥雀喧。【柳葉兒】門掩了梨花深院,粉牆兒高似青天。恨天不與人方便,難消遣,怎留連。有幾個意馬心猿?

  右第十二節。正寫雙文已入去也。易解。

  【寄生草】蘭麝香仍在,雙文既入,門便閉矣。門既閉,雙文便更不見矣。看他偏要逞好手,從門外張生,再寫門裡雙文來,真是鏡花水月,全用光影邊事。此一句,是向門外寫也。佩環聲漸遠。此一句,便向門內寫也。東風搖曳垂楊線,是從門外仰望牆頭也。遊絲牽惹桃花片,是魂隨遊絲飛過牆去也。珠簾掩映芙蓉面。是魂在牆內,逢神見鬼也。這邊是河中開府相公家,牆外也。那邊是南海水月觀音院。牆內也。【賺煞尾】望將穿,牆外也。涎空咽,牆內也。

  右第十三節。雙文已入,門已閉,卻寫張生於牆外洞垣直透見牆內雙文,又是一樣憑空妙構,真正活張生,非死張生也。

  我明日透骨髓想思病纏,我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,我便鐵石人也,意惹情牽。妙,眼如轉,實未轉也。在張生必爭雲「轉」,在我必為雙文爭曰「不曾轉」也。忤奴乃欲效雙文轉。

  右第十四節。至此遂放聲言之也。

  近庭軒,花柳依然,日午當天塔影圓。春光在服前,「依然」,妙。半日迷魂,忽然睜眼。奈玉人不見,將一座梵王宮化作武陵源。

  右第十五節。寫張生從別院門前複身入寺,見寺中庭軒、花柳、日影、春光依然如故,與上第四節文字作呼應,所謂第四節入三昧,此節入三昧也。入得去,出得來,謂之好文字;殺得入去,殺得出來,謂之好健兒;入得定去,出得定來,謂之好菩薩。若前不知入去,後不知出來者,禪家謂之肚皮中鼓粥飯氣也。雙文不到佛殿,豈不信哉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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