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金聖嘆 >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之一 驚豔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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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夫提筆所寫者古人,而提筆寫古人之人為誰乎?有應之者曰:我也。聖嘆曰:然,我也,則吾欲問此提筆所寫之古人,其人乃在十百千年之前,而今提筆寫之之我,為信能知十百千年之前真曾有其事乎,不乎?乃至真曾有其人乎,不乎?曰:不能知。不知,而今方且提筆曲曲寫之,彼古人于冥冥之中,為將受之乎,不乎?曰:古人實未曾有其事也。乃至古亦實未曾有其人也。即使古或曾有其人,古人或曾有其事,而彼古人既未嘗知十百千年之後,乃當有我將與寫之而因以告我,我又無從排神禦氣,上追至於十百千年之前,問諸古人。然則今日提筆而曲面所寫,蓋皆我自欲寫,而于古人無與。與古人無與,則古人又安所複論受之與不受哉?曰:古人不受,然則誰受之?曰:我寫之,則我受之矣。夫我寫之,即我受之,而於提筆將寫未寫之頃,命意吐詞,其又胡可漫然也耶?《論語》傳曰:「一言智,一言不智。言不可以不慎。」蓋言我必愛我,則我必宜自愛其言;我而不自愛其言者,是直不愛我也。我見近今填詞之家,其於生旦出場第一折中,類皆肆然早作狂蕩無禮之言,生必為狂且,旦必為倡女,夫然後愉快於心,以為情之所鐘在於我輩也如此。夫天下後世之讀我書者,彼豈不悟此一書中、所撰為古人名色,如君瑞、鶯鶯、紅娘、白馬,是我一人心頭口頭呑之不能,吐之不可,搔爬無極,醉夢恐漏,而至是終竟不得已,而忽然巧借古之人之事以自傳,道其胸中若干日月以來七曲八曲之委折乎?其中如徑斯曲,如夜斯黑,如緒斯多,如蘖斯苦,如痛斯忍,如病斯諱。設使古人昔者真有其事,是我今日之所決不與知,則今日我有其事,亦是昔者古人之所決不與知者也。夫天下後世之讀我書者,然則深悟君瑞非他君瑞,殆即著書之人焉是也;鶯鶯非他鶯鶯,殆即著書之人之心頭之人焉是也;紅娘、白馬悉複非他,殆即為著書之人力作周旋之人焉是也。如是而提筆之時不能自愛,而竟肆然自作狂蕩無禮之言,以是愉快其心,是則豈非身自願為狂且,而以其心頭之人為倡女乎?讀《西廂》第一折,觀其寫君瑞也如彼,夫亦可以大悟古人寄託筆墨之法也矣。 亦嘗觀於烘雲托月之法乎?欲畫月也,月不可畫,因而畫雲。畫雲者,意不在於雲也;意不在於雲者,意固在於月也。然而意必在於雲焉,於雲略失則重,或略失則輕,是雲病也。雲病即月病也。於雲輕重均停矣,或微不慎,漬少痕如微塵焉,是雲病也,雲病即月病也。於雲輕重均停,又無纖痕,漬如微塵,望之如有,攬之如無,即之如去,吹之如蕩,斯雲妙矣。雲妙而明日觀者遝至,鹹曰:「良哉月與!」初無一人歎及於雲,此雖極負作者昨日慘淡旁皇畫雲之心,然試實究作者之本情,豈非獨為月,全不為雲,雲之興月,正是一幅神理,合之固不可得而合,而分之乃決不可得而分乎! 《西廂》第一折之寫張生也是已。《西廂》之作也,專為雙文也。然雙文國豔也。國豔,則非多買胭脂之所得而塗澤也。抑雙文,天人也。天人,則非下土螻蟻工匠之所得而增減雕塑也。將寫雙文,而寫之不得,因置雙文勿寫而先寫張生者,所謂畫家烘雲托月之秘法。然則寫張生必如第一折之文云云者,所謂輕重均停,不得纖痕漬如微塵也。設使不然,而于寫張生時,厘毫夾帶狂且身分,則後文唐突雙文乃極不小。讀者于此,胡可以不加意哉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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