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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可望犯闕、敗逃本末


  甲午三月,孫可望以受禪不遂,深忌宰相吳貞毓等;適上有密旨召李定國入衛,遂以「盜寶假敕」之名誣貞毓等十八人,殺之于安龍府。

  乙未十一月,遣總兵張明志、關有才等往廣西暗襲定國。時定國在廣東為大清兵所攻,敗於新會;收集殘兵萬余,駐紮南寧府,勢甚單弱。聞張明志等將近,計無所出,召中書金維新、曹延生計之;二人曰:「明志等兵雖多,皆帥主舊部下,安敢相敵。今明志等從大路來,我從小路逕截其後,彼出不意,定然驚潰;我輩乘勝率兵至安龍迎皇上駕,徑至雲南,美名、厚實兼收之矣。」定國然之;與靳統武、高文貴等集兵萬人,拔寨而起。從小路行五日,抄出明志營後;卒然沖之,明志等不知兵從何來,前後大亂。

  定國乘勢急追,要截殘兵,得三千人;遂連夜赴安龍府。時可望聞明志兵敗,料定國必至安龍;疾召白文選帶兵數百至安龍迎駕,幸貴州。時丙申正月也。先時,可望投順後,錢邦芑見其跋扈,可望部將有白文選者忠誠可托,私語之曰:「忠義,美名也;叛逆,惡號也。孺子且辨之,丈夫可陷身不義乎!」文選感其言,遂與私誓。遣至安龍請駕,文選知定國兵將到,托以夫馬不足,故緩行期兩日;後定國兵果至,定國謂文選曰:「聖駕宜幸雲南。我與秦王原系弟兄,彼此和好,同輔國家,何事不可為;然全藉眾調停耳!」定國遂護駕徑至雲南,將可望所造宮殿,請上居之。時丙申三月也。定國命靳統武執馬吉翔家眷數人,防其出入;欲請詔治罪。

  時文選回貴州,可望大怒,欲舉兵與定國決戰;文選曰:「天子在彼不便,兩和為是。」可望命文選入雲南議和。文選入朝,上即封李定國為晉王、劉文秀為蜀王;時艾能奇已死,授其子總兵;封白文選為鞏國公、王尚禮保國公、王自奇夔國公、張虎淳化伯;靳統武、高文貴、竇民望皆授總兵。王尚禮、王自寄、張虎皆可望心腹,而張虎奸黠,尤用事;虎自以位在諸人下,甚怏怏。

  文選密謂定國、文秀曰:「今可望死黨王尚禮、王自奇擁重兵在輦轂之下,而張虎尤詭,日伺左右,禍且不測;今欲與可望議和,須奏皇上遣張虎行,乃可無反覆。」定國、文秀於是奏上;召張虎至後殿,上曰:「秦、晉兩王義當和好,此須卿一行!」虎拜受命。上從頭上拔金簪一枝,賜虎曰:「和議成,卿功不朽,必賜公爵。此簪賜卿為信;此去見簪,如見朕也。」

  虎臨行,私謂王尚禮、王自奇曰:「我此行不半年,必與秦王整頓兵馬來取雲南;爾二人如何接應?」自奇曰:「尚禮率親丁在城內為內應,我兵馬俱紮楚雄、姚安一帶;秦王自黔來,我從楚雄而下夾攻之,尚禮為內應。定國、文秀不滿三萬人,又皆疲弱;我輩上下精兵二十萬,彼能支乎?」張虎辭行。至黔,見秦王曰:「上雖在滇,端拱而已。文武兩班唯唯諾諾,內外大權盡歸李定國。定國所信,則中書金維新、龔銘,武則靳統武、高文貴。終日升官加賞,兵馬不滿三萬人,無固志;可唾手取也。」可望大悅。虎複上封伯印繳還。可望,曰:「在彼處不受,恐生疑忌;故偽受之。臣受國主厚恩,豈敢背貳哉!白文選受國公之職,已為彼所用矣。」因請屏退左右,取上所賜簪示可望曰:「臣臨行時,皇上賜此簪,命臣刺國主以報功,許封臣「二字」王;臣不敢不以上聞。」可望信以為然,憤怒愈甚,而犯闕之意於是決矣。偽翰林方于宣者諂事可望,正在可望宮中;獻計曰:「臣有二策;但用其一,不煩一兵而皇上自斃。定國、文秀二人之首,自然致矣!」

  可望問何策?于宣請屏人密言;左右遠窺,但見於宣叩頭跪奏,可望點頭應之,竟不知所獻何策也。于宣出,得意之極;謂家人曰:「今年入滇功成後,國主登九五,我為首相,已親許我矣。」此時可望欲發兵,以糧草不足,稍緩其期。適上又差白文選來議和,可望拘留之;即差通政司朱運久來議。運久大轎黃蓋,徑至朝門,無人臣禮;名為講和,實暗與可望心腹文武相約,俾為內應。

  此時上以扶綱為東閣大學士、張佐辰為吏部尚書、龔彝為戶部左侍郎、孫順為兵部右侍郎、冷孟銋為刑部左侍郎、王應龍為工部尚書、尹三聘為通政司、楊左為詹事府詹事、張重任為大理寺寺丞、汪蛟為文選司郎中之職。其中惟龔彝奏言在雲南受可望十年厚恩,辭不受;舉朝大嘩,詰龔彝雲:「爾在本朝中戊辰進士,屢任顯官至於司道。可望入滇,爾首迎降,即得高位;家世受明朝三百年之恩忍忘,而十年之恩獨不忍忘也?」龔彝恬不為恥。時適雷躍龍來朝,即命入閣辦事。蓋躍龍在昔威宗時,曾為吏部左侍郎,仕可望為宰相;至是,仍入閣,人頗笑之。

  馬吉翔既為靳統武所拘禁,日夜諂媚,統武悅之。時定國最信金維新、龔銘二人,嘗至統武宅議事;吉翔一見,曲意逢迎,金維新、龔銘遂信吉翔為佳士。加之統武又極稱譽,兼為吉翔頌冤;吉翔乃言「前事皆他人所為,嫁禍於我。但得一見晉王,訴明心事,死不恨矣!」金、龔兩人信之,歸言于定國,稱吉翔之才,兼辨其枉。定國猶不以為然,乃召吉翔見。吉翔一見定國,先叩首,稱頌定國千古無兩;「從此以後,青史流芳。吉翔今日得際此時望見顏色,死且不朽。其他是非冤苦,俱不足辨。」

  定國於是大悅,與吉翔握手談心,惟恨相見之晚。而吉翔得侍左右數日,其諂諛之工無所不至;凡左右、內外,眾口同聲交諛吉翔。定國本目不識丁,粗戇直率;竟為吉翔所弄,墮其術中。一日,吉翔謂金維新、龔銘曰:「晉王功高,皆兩公為之提挈。今晉王既進封,兩公亦當不次封賞,安得仍舊職乎!若吉翎得在皇上左右,定當為兩公言之。」金、龔兩人大悅,於是見定國曰:「吉翔原是朝廷舊人,當仍薦補朝廷要職。彼實歸誠殿下,凡事必與我輩相照應也。」定國然其言,即命金維新草疏薦吉翔入閣辦事;上不得已,從之。吉翔入,內既挾定國之權以要上、又假上之寵以動晉王,而內外大權,不一月盡歸吉翔;不但諸臣屏聽,即上亦坐視,無可奈何矣。

  丁酉春,方于宣啟可望曰:「今皇上在滇,定國輔之,人心漸屬￿彼;臣意請國主早正大統,封拜文武世爵,則人心自定矣。」可望遂日夜謀犯闕,調練兵馬。時錢邦芑為可望拘於大興寺,心私憂之;可望兵部尚書程源與都察院鄭逢元過邦芑寓,亦深以為慮。邦芑知其心事,與之計曰:「今馬寶、馬進忠、馬維興等三人雖隸可望麾下,皆朝廷舊勳臣,受國恩頗重;彼曾與我言及此事,彼自憤恨,欲圖報朝廷而無路也。至於可望標下,惟白文選有心朝廷;我曾與之私誓,決不相負。可望率兵入滇,必用此數人為將;倘得從中用計,圖可望如反掌耳。今被幽禁在此,煩二公可為致意之!」程源即商之文選,文選曰:「我矢心不負朝廷,只恐力難濟事。」源曰:「馬寶兄弟,有心人也。」文選然之。源又與逢元私見馬寶,相約既定。

  至八月初一日,可望誓師發兵,以白文選為大總統、以馬寶為先鋒,合兵十四萬入滇。十八日,兵渡盤江;滇中震動,王尚禮私約龔彝、張重任等為內應。先是,七月間,王自奇在楚雄,醉後誤殺定國營將:懼定國襲之,遂引其眾渡瀾滄江,據永昌府,去雲南二千餘裡。故可望入滇不相聞,遂不相應。九月初,李定國、劉文秀聞可望率十余萬眾至交水,列三十六營,去曲靖止三十裡;相顧失色。文秀曰:「城中有王尚禮諸人為內應,遲二十日,王自奇必知消息,必引兵從永昌而下;雲南腹背受敵,不戰自潰矣。莫若乘此時走交趾,猶可自全。」定國曰:「交趾兵亦不少,我輩不過二、三萬人,且有家口,安能往!不若由沅江、景東取土司以安身為上。」躊躇兩日,終不能決。

  初四日,白文選率所部兵連夜拔營逃至曲靖,單馬引數騎定雲南。初六日進城,竟入朝,上細言兵事;定國、文秀聞之,大為驚駭,隨至朝中相見。文選曰:「此時宜速出兵交戰。馬寶、馬維興及諸要緊諸將已俱有約,稍遲則事機必露,斷不可為矣!」定國尚疑文選為反間,猶豫未決;文選曰:「若再遲,則我輩死無地矣!有一字誑皇上、負國家,當死萬箭之下!我當先赴陣前,汝等整兵速進!」言畢,即上馬馳去;文秀遂率祁三升及賀九儀、胡一清、趙印選、吳子金、李本高等禦之。

  十五日至交水,相去十裡,列三營。初,可望見文選率所部逃去,恐人心多不服,意欲退兵;召諸將議之,諸將未敢應。馬寶自思若退回貴州,則我輩之謀必泄,豈能自存乎;因挺身言曰:「文選所部不及萬人,今我輩之眾十倍於彼;若以文選一人為進退,我輩豈皆非人乎!」張勝亦曰:「只某一人,亦能擒定國以獻;文選何足為重輕!」可望大悅曰:「諸將能如是,吾複何憂!」

  至十八日,可望見定國對列三營,知雲南兵馬盡出,城內空虛;乃召張勝曰:「爾可率領武大定、馬寶選鐵騎七千,連夜走小路至雲南城下,暗襲之。城中有王尚禮、龔彝等為內應,爾一入城,則定國、文秀等知家口已失,不戰而走矣。」張勝領命整點馬騎,與馬寶約傍晚起行。馬寶回營,寫密書,差心腹人送入定國營內曰:「張勝等領精兵七千往襲雲南;雲南若破,則事不可為!必須明日決戰,遲則無及矣。」可望、定國約二十一日會戰;十八日晚,定國見馬寶書,大驚。

  是夜,即傳各營諸將:十九日天未明拔寨而出,列陣相向。可望亦命各營會戰;兩陣相交,文秀驍將崇信伯李本高馬蹶被殺,文秀退回、定國亦為小卻。可望乘高山觀戰,見定國等銳氣既挫,命諸營速進;定國、文秀色懼,相謂曰:「畢竟眾寡不敵,不若暫退再議!」文選怒曰:「張勝已往襲雲南,我兵若退,彼以精騎躡吾後,我兵不鳥散,則蹂為肉泥矣!尚能歸乎?進而死於陣,不猶愈於走而死于馬足乎?況彼陣中馬興、袁韜等皆與我有約,若決志而前,必相應也。」定國、文秀未應,文選乃策馬率所部五千鐵騎直沖之。見馬維興列陣未動,文選飛奔而來,維興不放一箭,開陣迎文選入;兩人合兵抄出可望陣後,所向披靡,連破數營。可望在高阜望見,大驚曰:「維興諸營俱叛矣!」諸將見之,遂無鬥志。定國、文秀見文選、維興乘勝截殺,可望旗幟漸亂;因召各營奮勇齊進,可望遂大敗而逃。定國與文秀計曰:「今張勝往襲雲南府、王自奇又據永昌,聖駕在雲南,我當回救;汝可同文選急追可望,必擒之而後已!」

  於是文秀、文選率諸將追可望,定國率兵回救雲南。是時張勝由小路行,道走五日,至雲南城下駐紮;正欲攻城,王尚禮即披掛上城,欲為內應。黔國公沐天波探知其情,奏上急召王尚禮、龔彝、張重任入朝;獨尚禮三召始至,沐天波率親兵防守之。先是,定國自交水遣人報捷,上命將飛報大捷旗插金馬碧雞坊下,曉諭軍民。及張勝兵至城外,正欲攻城,見飛報大捷旗,問居民曰:「此何處報捷?」居民曰:「李晉王在交水殺敗秦王,昨晚差官來報捷耳。」

  張勝大驚,謂武大定曰:「我大營兵既敗,李定國必截吾之後;我輩孤軍,安可居此!」於是抄掠居民,拔營而去。王尚禮見張勝兵退,知其情已露,自縊而死。張勝兵回至渾水塘,正遇定國兵回,列陣死戰。定國兵自交水力戰後,又遠行而來,疲敝之極;張勝爭歸路,拚命死戰,定國兵幾不支,將次敗走。馬寶見定國勢危,從張勝陣後連放大炮,擁兵殺來;張勝大驚曰:「馬寶亦反矣!」遂潰而走。次日,過益州;其部將總兵李承爵駐紮其地,率兵來迎。張勝大喜,方與承爵敘戰敗之故;忽左右數人,直前擒張勝縛之。勝罵曰:「汝為部將,何敢叛我?」承爵曰:「汝敢叛天子,吾何有幹汝乎?」於是解雲南,告廟獻俘;與其党趙珣伏誅。

  十月初一日,可望逃至貴州,命馮雙禮帶兵守威清要路;約曰:「若文秀兵至,可速放三炮。」時文秀追至普安,尚未敢輕進;雙禮欲可望速逃、劫其輜重,乃連放三炮。可望逃回貴州時,不過十五、六騎,城中並無一兵;聞雙禮號炮,挈妻子連夜出城,其輜重、婦女盡為雙禮部兵所劫。初十日,走至偏橋,隨行止二十餘人。及過鎮遠、平溪、沅州,各守將俱閉營不納;至靖州,戶書吳逢聖為靖州道,率所部迎之。可望曰:「一路人心俱變,惟有投大清朝可免。」於是遣楊惺先、鄭國先往寶慶投降大清朝。

  三日後,白文選追兵至,可望乃與吳逢聖、程萬里數十騎連夜奔逃。至武岡界上,總兵楊武伏兵截殺;率妻子十余人投歸大清,餘眾走散。可望既逃後,文秀至黔招集舊將;黔中諸文武皆曰:「犯闕之禍,起于張虎、方于宣二人。」

  數日後,張虎率殘兵從滇逃回投文秀,文秀問曰:「皇上賜金簪,原囑汝議和;何從有「行刺」之說?」虎不能應。文秀乃囚虎解雲南,上告廟禦門,獻俘磔之,無不利決。時方于宣正為提學,考試沅、靖等處,所出表題有「擬秦王出師討逆大捷」等語;及聞可望兵敗,即馳書於邦芑雲:「欲糾集義旅,擒可望以獻功朝廷。」邦芑鄙之,答以詩曰:「修史當年筆削餘,帝皇井度竟成虛;秦宮火後收圖籍,猶見君家勸進書。」蓋于宣為可望修史者,又嘗對人言「帝星明于井度,秦王當有天下」故也。

  十一月,李定國率馬寶、高文貴等進兵永昌,擒王自奇誅之。可望諸營兵部將俱歸誠朝廷,滇、黔之難悉平;乃下詔大赦,封白文選為鞏昌王,遣召川、黔大臣程源、鄭逢元、萬年策、劉泌等。李定國率諸文武上疏,請表彰安龍死難十八忠臣及敘追剿可望諸文武勳勞;於是贈吳毓貞少師兼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吏部尚書,諡「文忠」,蔭一子錦衣衛僉事世襲;贈鄭允元武安侯,諡「武簡」;張鐫、徐極兵部右侍郎,楊鐘、蔡縯、趙賡禹大理寺正卿,蔣乾昌、李元開、陳麟瑞侍讀學士,周允吉、朱議䊊、胡士瑞、李頎副都禦史,易士佳、任鬥墟太常少卿,朱東旦、劉議新太僕少卿,各蔭一子入監讀書;內監張福祿、全為國弟侄一人錦衣衛指揮僉事。俱遣布司官諭祭,文曰:「卿等乾坤正氣、社稷忠臣。早傾捧日之忱,共效旋天之力。詎意叛逆生忌,禍起蕭牆;梟獍橫行,頓忘君父。安龍之血,終當化碧九原;汗青之書,各自流芳千古。今日移蹕滇雲,鵷鷺駢列;回思卿等簪履趨蹌,杳不可見!夫獨何心,能不悲哉!將茲俎豆,慰彼泉台。」

  後吳貞毓妻裴氏、子谷戩、鄭允元夫人鄧氏,扶兩公柩合葬於城西海源寺。時馬吉翔複當國,奸黨側目,不敢通知;在廷諸公知其事者,白衣冠往送之。戶郎中吳鼎吊以詩曰:

  「國運如絲系暴秦,鬚眉那得有完人!智稱「武簡」知名重,美諡「文忠」見道真。千古史傳雙烈士,一山石伴兩孤臣!黃冠釃酒臨風吊,愁說中興志未伸!」

  禦史陳起相詩曰:

  「燼灰冷作一瓶收,送上荒原源海頭。天府星殘埋三曲,遼東鶴返泣千秋!雨中昏夜催人去,夜裡空山付鬼愁。眼底鬚眉今略盡,更將忠義向誰籌!」

  廷臣謂可望之不至於篡弑,皆貞毓諸公護持之力也。十一月,上乃複遣通政使尹三聘往安龍立十八忠臣之廟。

  是時,周官、裴廷謨、許紹亮、金簡維等交章參劾吉翔,而吉翔當權,與金維新朋比;定國聽其蠱惑,漸次疏遠正人,奸黨仍複布列,識者已知國事之不可為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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