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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攀龍論學書


  平日自認,以此心惺然常明者為道心,惟知學者有之,蚩蚩之氓無有也。即其平旦幾希,因物感觸,倏明倏晦,如金在礦,但可謂之礦,不可謂之金;如水凝冰,但可謂之冰,不可謂之水。而先生乃曰:「僮僕之服役中節者,皆道心也。」初甚疑之,已而體認,忽覺平日所謂惺然常明之心,乃是把捉之意。而蚩蚩之民,有如鳶飛魚躍,出於任天之使者,反有合於不識不知之帝則,特彼日用不知耳。然則無覺非也,有意亦非也,必以良心之自然者為真,稍涉安排,即非本色矣。(《與許敬庵》)

  佛氏所為善,念中善事也,與聖人言善絕不相干。韓子曰:「彼以煦煦為仁,孑孑為義,其小之也固宜。」如佛氏所謂善,其無之也亦宜。

  格物之功非一,其要歸於知本。知修身為本而本之,天下無餘事矣。蓋格來格去,知得世間總無身外之理,總無修外之工,正其本,萬事理更不向外著一念。如此自然純乎天理,而無一毫人欲之私,豈不是止至善也?程、朱錯認此謂知本是闕文,而謂格致別有傳,遂令「修身」、「為本」二節無歸著。後世知得此謂知本是原文,而謂格物只格本末,又令格物致知之工無下手。假令一無知識之人,不使讀書講論,如朱子四格法,而專令格本末,其有入乎?

  諸老之中,塘南可謂洞澈心境者矣。然以愚見窺之,尚有未究竟在。何則?聖人之學,上下一貫,故其表裡精粗,無不兼到。舉要而言,循理而已。循理便無事,即無思無為之謂也。今徒曰無思無為,得手者自不至遺棄事物,然已啟遺棄事物之弊矣。如曰「止於至善」,有何名相倚著之可言?至矣,極矣!今必曰「無善無惡」,又須下轉語曰:「無善無惡,乃所以為至善也。明者自可會通。」然而以之明心性者十之一,以之滅行檢者十之九矣。無思無為者,即無善無惡之謂也。未離知解,則未離門戶,未離門戶,則未離倚著,倚著易知,而無倚著之倚著難知也。故曰「尚有未究竟在」。聖人之道,至易至簡,無可名言,故曰「予欲無言」。惟其無可言,故其可言者,人倫日用之常而已。所以愈淺而愈深,愈卑而愈高,愈顯而愈微,然則如之何而可使人見本體也?曰「此在人之信」,而非可以無思無為,無善無惡,轉令人走向別處也。如《易》曰:「乾,元亨利貞」,如言人仁義禮智之謂也。停停當當,本體如是而已。信得及者,別無一事,日用常行,人倫事物,無令少有汙壞而已。此所以為至易至簡也。(以上《答顧涇陽》)

  善即生生之易也,有善而後有性,學者不明善,故不知性也。夫善洋洋乎盈眸而是矣,不明此,則耳目心志,一無著落處,其所學者偽而已矣。然其機竅在於心,人心反復入身來,故能向上尋去,下學而上達也。(《答馮少墟》)

  方寸即宇宙也,世人漫視為方寸耳。顧非窮究到名言不立之地,為名言而已,非存養於思慮未發之先,為思慮而已。名言思慮,為憧憧之方寸而已。

  理者心也,窮之者亦心也,但未窮之心,不可為理,未窮之理,不可為心,此處非窮參妙悟不可。悟則物物有天然之則,日用之間,物還其則,而己無與焉,如是而已。

  心一也,粘於軀殼者為人心,即為識;發于義理者為道心,即為覺。非果有兩心。然一轉則天地懸隔,謂之覺矣,猶以為形而下者,乘於氣機也。視聽持行皆物也,其則乃性也。佛氏以擎拳豎拂,運水搬柴,總是神通妙用。蓋以縱橫豎直,無非是性,而毫釐之差,則於則上辨之。凡事稍不合則,必有不安,此見天然自有之中,毫髮差池不得。若觀佛氏於彝倫之際,多所未安,彼卻不顧也。

  敬者絕無之盡也,有毫釐絲忽在便不是,有敬字在亦不是。(以上《答劉念台》)

  存養此心純熟,至精微純一之地,則即心即性,不必言合;如其未也,則如朱子曰:「虛靈知覺,一而已矣。」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,不嫌於分剖也。(《與錢啟新》)

  貨色二字,落腳便成禽獸。(《與揭陽先生》)

  自昔聖賢兢兢業業,不敢縱口說一句大膽話,今卻不然,天下人不敢說底話,但是學問中人說以心性之虛,見為名教罪人者多矣。(《與管東溟》)

  某洗心待益,但見本性,本無常變,變動他不得,一切變幻,皆銷歸於此。(《候趙儕鶴師》)

  嘗妄意以為今日之學,寧守先儒之說,拘拘為尋行數墨,而不敢談玄說妙,自陷於不知之妄作。寧稟前哲之矩,硜硜為鄉黨自好,而不敢談圓說通,自陷於無忌憚之中庸。積之之久,倘習心變革,德性堅凝,自當恍然知大道之果不離日用常行,而步步蹈實地,與對塔說相輪者遠矣。(《答葉臺山》)

  學必須悟,悟後方知痛癢耳。知痛癢後,直事事放過不得。(《與羅匡湖》)

  戒懼慎獨,不過一靈炯然不昧,知是必行,知非必去而已。所以然者何也?此件物事,不著一毛,惟是知是必行,知非必去,斬斬截截,潔潔淨淨,積習久之,至於動念必正,方是此件。不然只是見得他光景,不為我有。試體行不慊心之時,還是此件否耶?(《答耿庭懷》)

  不患本體不明,只患工夫不密,不患理一處不合,惟患分殊處有差,必做處十分酸澀,得處方能十分通透。

  知危者便是道心。

  人心一片太虛,是廣運處,此體一顯即顯,無漸次可待,澈此則為明心。一點至善,是真宰處,此體愈窮愈微,有層級可言,澈此方為知性。或曰:「至善是現成天則,有何層級?」曰:「所謂層級,就人見處言,身到此處,見到此處,進一層又一層,見到天然停停當當處,方是天則。此即窮理之謂也。」或曰:「虛到極處,便見至善,豈虛是虛,善是善?」曰:「只看人入處何如?從窮理入者,即虛是理,虛是知覺,便是仁義禮智;不從窮理入者,即氣是虛,仁義禮智只是虛靈知覺。緣心性非一非二,只在毫芒眇忽間故也。」(以上《複錢漸庵》。)

  某與李先生見羅稍異者,以格物致知而知本,以知本為物格知至耳。至於主意,則在知止,工夫則在知本,一也。吾人日用,何曾頃刻離著格物?開眼便是,開口便是,動念便是。善格物者,時時知本,善知本者,時時格物,格透一分,則本地透一分,止地透一分耳。(《與徐匡嶽》)

  複元聖質也,見在已是康齋等輩矣。說者謂康齋不及白沙透悟,蓋白沙於性地上窮研極究,以臻一旦豁然;康齋只是行誼潔修,心境靜樂,如享現成家當者然。其日漸月摩,私欲淨盡,原與豁然者一般。即敬軒亦不見作此樣工夫。至其易簀之詩「此心惟覺性天通」,原是此樣境界,不可謂其不悟。複元再肯進此一步,大儒矣。但恐其質妙行敦,身心已定迭得去,日用已灑落得去,不信有此一步。只有一試法,須自知之,有妄想否,有倚靠否。若有妄想,即樂亦須假物,如讀書亦假借也;若有倚靠,即敬亦是倚靠,如以敬直內,便不是直也(《論辛複元》)

  (辛全字複元,家貧,十七八才知讀書,即有志聖學。三十不娶,友人勸之始有室。不赴試,當事挽之,廩于學宮。崇禎時以薦舉入朝,所著有《樂天集》、《養心錄》。然其人胸中憒憒,急欲自見。劉先生曰:「辛複元儒而偽者也,馬君謨禪而偽者也。[君謨衢州人,林增志師之])

  聖學全不靠靜,但各人稟賦不同,若精神短弱,決要靜中培擁豐碩,收拾來便是良知,散漫去都成妄想。

  人生處順境好過,卻險;處逆境難過,卻穩。世味一些靠不著,方見道味親切,道味有些靠不著,只是世味插和。兩者推敲,盡有進步。若順境中,一切混過矣(以上《答吳安節》)

  接教言,連日精神不暢,此不可放過,凡天理自然通暢和樂,不通暢處皆私欲也。當時刻喚醒,不令放倒。

  心體無有形體,無有邊際,無有內外,無有出入,停停當當,直下直上,不容絲毫人力。但昏雜時略綽喚醒,一醒即是本體昭然。現前更不待認而後合,待認而合,則與道為二,反成急迫躁擾矣。靜中不可空持硬守,必須涵泳聖賢之言,使義理津津悅心,方得天機流鬯。

  此道既爾充塞,形色即是天性,但隨有所在,一切整齊嚴肅,許大乾坤,樞紐在此,總無餘事矣(以上《與吳子征》)

  居平日取聖賢書循循而讀之,內體諸身而合,外應之事而順,自不覺其篤信而深好之。故自學、庸、語、孟、周、程、張、朱諸書而外,不敢泛有所讀。確守師說,亦不敢自立所見。出而應世,一秉其所信,亦不敢有所委曲求濟於其間。

  為己之根未深,怒於毀者必喜於譽,卻是平日所為好事,不過欲人道得一個好,於自己的性分都無干涉。(以上《答史玉池》)

  躬行君子,聖人所謂未得者,要形色純是天性,聲為律,身為度,做到聖人亦無盡處,所以為未得。故不悟之修,止是裝飾;不修之悟,止是見解。二者皆聖人所謂文而已,豈躬行之謂哉!(《答蕭康侯》)

  某自甲午年赴謫所,從萬山中磐石上,露出本來面目,修持十五年,祗覺一毛尚在。去年一化,方知水窮山盡處耳。雖然聖解一破立盡,凡情萬迭難消,古德牧之為牛,某則奉之為君,夫何為哉?恭已正南面而已。

  廊廟山林,俱各有事。在山林者一念不空,即非真體;有民社者一念不實,亦非真空。(以上《答瞿洞觀》)

  人生只有一個念頭最可畏,全憑依他不得。精察天理,令這念頭只在兢業中行,久之純熟。此個念頭即是天理。孔聖七十方到此地位,吾輩何敢說大話也。(《與丁子行》)

  足下契禪獨深,而好觀程子遺書,先入之言,主張於內,為力甚難。倘于高明未合,願姑舍之,萬勿援釋合儒,為孔門大罪業。今之陽崇儒而陰從釋、借儒名以文釋行者大熾,足下才高力強,尤大可慮。與其似是亂真,則不若靜守禪宗。(《答劉直州》)

  李先生獨揭止修之旨,自頂至踵,皆為實地頭,無動無靜,皆為實工夫。其意微矣,其功大矣。善學者得之,則凡聖賢之言,皆見下落,如五味之相濟,而不相為病。不善學者,舉一廢百,亦有不覺其相為抵牿者。何也?聖人之言寬而不迫,雖至於千變萬化,而道則一也。李先生提綱挈領之教,說近於執,執則迫矣。故某以為既得其大本,則宜益涵泳聖賢之言,而寬以居之,斯為不失李先生之意也。(《與羅止庵》)

  談良知者,致知不在格物,故虛靈之用,多為情識,而非天則之自然,去至善遠矣。吾輩格物,格至善也,以善為宗,不以知為宗也。故「致知在格物」一語,而儒禪判矣。(《答汪儀寰》)

  陽明先生于朱子格物,若未嘗涉其藩者。其致良知,乃明明德也,然而不本於格物,遂認明德為無善無惡,故明德一也,由格物而入者,其學實,其明也即心即性。不由格物而入者,其學虛,其明也是心非性。心性豈有二哉?則所從入者,有毫釐之辨也。(《答方本庵》)

  體即是用,用即是體,雖不容分,然用寂是體,體發是用,亦不容混。一觀而用寂矣,所謂觀未發者如是。若徒觀其氣象,何啻千里?人能知用寂之體,只於此立本,乃真複也。

  寂即是易,發即是爻。(以上《與吳覲華》)

  此事凝之甚難,散之甚易,道豈有聚散乎?正欲凝此無聚散者,故本體本無散,工夫只是凝。

  學問只要一絲不掛,其體方真。體既真,用自裕,到真用工夫時,即工夫一切放下,方是工夫。(《與周季純》)

  身心之事,當汲汲求之,不可丟在無事甲中,一切求閑好靜,總是無事生事。(《與卞子靜》)

  學問在知性而已,知性者明善也。孟子道性善,而言必稱堯舜者,何也?性無象,善無象,稱堯舜者象性善也。若曰如是如是,言上會者淺,象上會者深,此象在心得其正時識取。心得其正,心中無事時也。(《與陳似水》)

  於穆之真,絕無聲無臭,安得有富貴貧賤、夷狄患難?是刀鋸鼎鑊之所不能及,安得有死生?但在日用煉習,純是此件,即真無死生耳。(《與孫淇澳》)

  都下近傳,姑蘇詞林作六君子吊忠文,想如丈教,正實其說矣。此何異公子無忌約賓客入秦軍乎?杜門謝客,正是此時道理。彼欲殺時,豈杜門所能逃?然即死是盡道而死,非立岩牆而死也。大抵現前道理極平常,不可著一分怕死意思,以害世教;不可著一分不怕死意思,以害世事。想丈于極痛憤時,未之思也。(《與劉念台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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