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郝敬《四書攝提》


  凡事君者,盡忠謀國,以求必濟,不可輕棄其身。處困者,畏天凝命,以求遂志,不可輕棄其命。如是,則君事無不終,而己志無不遂。至於萬不可已,捨身殞命,良非得已,豈謂凡事君者,先意其必亡,遂委身棄之乎?世儒不達於為臣,輒雲「不有其身」,於處困,輒雲「不有其命」,但求塞責,不顧委託。無濟困之才,適以自喪其軀,豈聖人教人之本意哉?夫道貴通變,《易》戒用剛,儒者固執用剛,舉天下國家之重,祇以供吾身之一擲,經術不明,身世兩誤,可不慎歟!

  不求安飽,朱注:「志有在而不暇及,所以敏於事。」其實飲食居處,亦便是事,恒情食輒求飽,居輒求安,所謂有事而正也。見小欲速,傖父習氣,學道者逞一毫習氣不得,著一毫私意不得,穿衣吃飯,都是事。

  博士家終日尋行數墨,靈知蒙閉,沒齒無聞,皆沿習格物窮理,先知後行,捕風捉影,空談無實。學者求真知,須躬行實體,行之而後著,習矣而後察,向日用常行處參證,自然契合。

  人情所謂好惡者,好他人,惡他人耳。聖人所謂好仁惡不仁者,自好自惡也。世所謂好仁,惡不仁,見可好之在仁,可惡之在不仁耳。聖人所謂好仁,即是為仁,所謂惡不仁,即是去不仁。

  《論語》無空虛之談,無隱僻之教,言性即言習,言命即言生死興廢,言天即言時行物生,言仁即言工夫效驗,言學即言請事條目。境不離物,心不離境,理不離事,學不離文,道不離世,天不離人,性天不離文章,故曰下學而上達。高卑一也,遠邇一也,道器一也,形性一也,理氣博約知行皆一也,一即貫,貫即一,故曰一以貫之。後儒事事物物,分作兩段,及其蔽也,遂認指為月,畫地為餅,蹠虛為實,貴無而賤有,離象而索意,厭動而貪靜,遠人而為道,絕俗以求真,清虛寂滅之教盛,而規矩名法蕩然矣。

  人性雖善,必學習而後成聖賢。赤子雖良,養之四壁中,長大不能名六畜。雖有忠信之資,不學不成令器。荀卿疑人性為惡以此。夫性本虛靈,人之生理,何有不善?如五穀果實,待人栽培,委之閑曠,其究腐敗耳,可謂五穀果實,本無生理乎?浮屠稱無學求以見性,所以荒宕馳騁,敗常亂俗也。

  聖人于道,但教人行,不急責人知,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,使民由之而已。知則存乎賢者,縱不知能由,亦有所範圍,而不及於亂。如天下仁人孝子少,養生喪祭之禮不廢,即賊子亦少。必若責養生者以深愛和氣,責居喪者以三年不言,責祭祀者以七日戒、三日齋,洋洋如在,不惟孝子慈孫不多得,並將奉養衰麻奠享以為難行。故聖人制禮,因人情而節文,小大由之,正以此。二氏執途之人,責以明心見性,致虛守靜,未可得,反使世人迷謬,不知所趨,故道者卑近乎常人情而已。

  道不離宇宙民物,二氏言道,出宇宙民物之外,理學言道,藏宇宙民物之中,聖人禮樂即道,四科即學。二氏以民物為幻,以空寂為真,故道出於世外,理學以有形為氣,以無形為理,故道藏於世中。二氏不足論,儒者學為聖人。分理氣為二,舍德行言語政事文學,別求主靜窮理,豈下學而上達之本教?

  養身者,將天地萬物無邊光彩,一齊收攝向身來醞釀停毓,然後發生。有身而後有天地萬物,無己是無天地萬物也。故己重於天地萬物,尋常行處,常知有己,即是放其心而知求。

  「下學而上達」一語,為學的。世儒與二氏教人先知,聖人教人先行,故學習為開卷第一義。學習即行也。悅則自然上達,悅即知,知即好且樂,故悅。蓋由之而後知之也。孟子謂「行不著,習不察」者,彼為終身由之而不知者發也。終身由之而不知,猶然不行不習,不由也。真能行習,未有不著察者也。故道以行為本,聖人教諸子,不過尋常踐履躬行實地,其所謂正心誠意盡性知命者,已即在其中矣。

  知與識異,知者太虛之元神,即明德之真體。太極初分,陽明為知,陰暗為識。暗中亦有明,浮屠謂之陰識。在天日為陽魂,猶知也,月為陰魄,猶識也。在人旦晝魂用事,為知,昏夜魄用事,為識。識附知生,還能蔽知,知緣識掩,還以宰識。故旦晝亦不能離識,夢寐亦不能離知。知為主,勿為識奪,即知,即止也。知不能為主,隨識轉移,雖知不能自止。學者但使明德常主,便是知止。

  自欺最是雜念妄想為甚,未有可好可惡之物,空想過去未來,此是念頭上虛妄,未見施行,不為欺人,祇自欺也。及事物到前,蒙蔽苟且,不能致知格物。惡惡不能如惡臭,好善不能如好色,自家本念,終成欠缺,是謂不自慊,較自欺加顯矣。自欺,在未有好惡前,不止不定,不靜不安,不可與慮,而戒之之法,全在知止。自慊,在既有好惡後,能絜矩,能忠信,加諸家國天下身心無歉,而求慊之功,在致知格物。故《中庸》言「誠必兼物我,始終純一,乃為至誠」,與《大學》「誠意在致知格物」正同。大抵恒人意不誠,由妄念多,所以勿自欺為始,始於知止有定也。欲意誠,必待擴充,所以自慊為終,終於物格知至也。

  宇宙間惟物與我,意在我,物在天下,往來應感,交涉之端,在知致。吾知往及物,謂之格,格至也,推吾之知至彼物邊,攝天下之物歸吾意邊,故曰致知在格物。意惟惡念,知其非而任之,是自欺。若善念何嫌往來?禪家並善念掃除,乃至夢寐,亦欲自主,與覺時同。如夢覺可一,則晝夜亦可一,生死亦可一,其實晝夜生死焉可一?惟生順死安,便是生死一;晝作夜息,便是晝夜一;善則思行,惡則思止,便是行止一;意苟無邪,便是有意無意一。勿自欺者,不專在止念,在知是知非,知其所當止而止之,止,固不自欺也;知其所不必止而不止,不止,亦非自欺也。蓋思者心之官,聖功之本。禪家必以不起念為無礙,儒者襲其旨,刻勵操心,乃至旋操旋舍,忽存忽亡,反以知止為難,失之遠矣。禪寂無念,但念起不分善惡,皆自欺。聖教善是善,惡是惡,覺是覺,夢是夢。苟夢覺不一,在人即謂自欺,將晝夜不同,在天地亦是自欺乎?不通之論也。

  近代致良知之學,祇為救窮理支離之病,然矯枉過直,欲逃墨而反歸楊。孟子言良知,謂性善耳。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,然自明自誠、先知先覺者少,若不從意上尋討,擇善固執,但渾淪致良知,突然從正心起,則誠意一關虛設矣。致知者,致意中之知,無意則知為虛影,而所致無把鼻。須意萌然後知可致。人莫不有良心,邪動膠擾於自欺,必先知止定靜,禁止其妄念以達於好惡,然後物可格,知可致,意可誠。若不從知止勿自欺起,胡亂教人致良知,妄念未除,自欺不止。鶻突做起,即禪家不起念,無緣之知,隨感輒應,不管好醜,一超直入,與《中庸》擇執正相反,既有誠意工夫,何須另外致良知?不先知止勿自欺,以求定靜安慮,那得良知呈現,致之以格物乎?

  中之一字,自堯、舜開之,曰「允執厥中」,然未明言其所謂中也。大舜執其兩端,用其中於民,執兩端,即執中也。《易》曰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」,即兩端也。孟子雲「執中無權」,猶執一也,權即兩端,兩端者,執而無執,是謂允執。後儒以不偏不倚、無過不及之間為中,是執一也。中有過時,自有不及時,過與不及,皆有中在。如冬有大寒,亦有熱,夏有大暑,亦有涼,大可以其不及,而謂之非冬夏,不可以其太過,而謂之非寒暑也。

  中即性也,性含舒慘,喜怒哀樂未發混同,所以為不測之神。發皆中節,植本於此。若但有喜樂無哀怒,有哀怒無喜樂,則偏方一隅,不活潑,何以中節而為和?必言和者,中不可見聞,和即可見聞之中,中無思為,和即思為之中。無和則中為浮屠之空寂耳。聖人言中,向用處顯,所以為中庸,教人下學而上達。微之顯,隱之見,誠之為貴也。

  未發在未有物之先,所謂一也,神也,形而上也。無過不及在既有為之後,器也,形而下也。無過不及者,形象之跡,未發者,不睹聞之神,不可相擬。

  有圓融不測之神,而後可損益變通以用中。未用只是兩端。兩端者,無在無不在,所謂圓神也,一而非一,二而非二,故曰兩端。(合虛實有無而一之。)

  不論已發未發,但氣質不用事,都是未發之中。

  知行合一,離行言知,知即記聞,離知言行,行皆習氣。道由路也,共由為路。日用常行,實在現成,無論微顯內外,但切身心人物事理,可通行者皆道,是謂之誠。無當於身心人物事理,雖玄妙,無用不可行,皆是虛浮,不可以為道。即切身心事物,人苟昏迷放逸,氣質用事,雖實亦虛也。故聖人教人,擇善固執,只在人倫庶物間。神明失照,則荊棘迷路;神明作主,則到處亨通。舍此談玄說妙,捕風捉影,盡屬虛浮。故曰明則誠矣,誠則明矣。著實便是誠,惺覺便是明,誠明而能事畢矣。

  問「天地不二不測。」曰:「太極未判,渾渾沌沌,太極初判,一生兩分。兩抱一立,以為一而兩已形,以為兩而一方函,不可謂一,不可謂二,第曰不二。不二者,非一非二之名。陽動陰靜,翕辟相禪,一以貫之,是曰不測。在人心,惟已發之和,與未發之中交致,而萬感萬應,所謂一而二,二而一。譬如作樂,樂器是一,中間容戛擊搏拊,連器成兩;音是一,中間有輕重緩急、曲折空歇處,連音成兩。此一陰一陽之道,參天兩地之數,事物巨細皆然,是謂不測。」

  朱子以存心為尊德性,以致知為道問學。存心者,操存靜養之謂,致知者,格物窮理之謂。德性原不主空寂,今以存心當尊德性,則墮空寂矣。問學原不止窮理,今以致知當道問學,則遺躬行矣。德性實落,全仗問學,離問學而尊德性,明心見性為浮屠耳;離德性而道問學,尋枝摘葉,為技藝耳。除卻人倫日用,別無德性。一味致知窮理,不是實學。學,效也,其要在篤行。道,由也,道問學者,率由之,非記聞之也。

  夫無思無為,寂然不動,德性之虛體也;感而遂通天下之故,問學之實地也。論感應之跡,人心一日之間,無思無為者,不能斯須;而論存主之神,自幼至老,其寂然不動者,百年常住,故曰:「不睹不聞,莫見莫顯。」豈徒操存靜養,無思無為,謂之尊德性乎哉?若是,則所謂道問學者,亦風影耳。

  身無邪動即心正,心無欺詐即意誠,意無曖昧即知至,事事物物,知明處當即物格。

  世教衰,道術裂,日事浮華,粉飾鋪張,不識道體本初,故子思微顯闡幽,示人以不睹不聞,無聲無臭之真,使人斂華就實,返本歸元,非專教人遺事物,靜坐觀空,如禪寂也。且如《論語》言敬,只是謹慎,無敢慢之意,不外修己事上。而理學家必曰「主一無適乃為敬」,使學人終日正襟危坐,束縛桎梏胸臆以為操心,曰「戒慎不睹,恐懼不聞,君子慎獨,當如此」。畢竟張惶隉杌,如捕風系影,徒費商量,終無所得。何如即事就境,隨處隨時,恂恂規矩,從容和順,自然內外渾融矣。

  禮曰:「體魄則降,知氣在上。」知與氣非二,知即氣也,無氣即無知,太虛渾是氣,所以能神。

  氣即理之實處。

  剛大充塞者,氣之分量,所以稱浩然者也。要其善養,不在剛大充塞處,只在幾微存主中。集義自然氣和,心寬體胖,上下同流。世儒錯向剛大充塞處求,謂《易》道貴剛,與時中妙用迥隔。大抵氣質不用事,即是養氣,德性常主,即是集義。

  學養氣,即氣是事,但不可著於氣;平常執事,凡事皆事,但不可著於事,著事便是勿求於心。事在即心在,心為主,事不得為主,便是心勿忘。心勿忘,則即事是心,不必更於事外覓心,如心上添心,即是助長。體用一原,顯微無間,事理圓通,心境不二,求放心之要領也。

  養氣是徹上下,合內外之道,天地時行物生,人身動作威儀,皆氣也。天命無聲無臭,於四時百物上調停,人心不睹不聞,于動作威儀上培養。偏外則支離,偏內則空寂,聖學所以養未發之中,於已發之和也。

  《儀禮》親喪三日,成服,杖,拜君命及眾賓,不拜棺中之賜禮,凡尊者有賜,厥明日必往拜。惟喪禮,孝子不忍死其親,棺中之賜,衣衾含襚之類,拜於既葬之後。孟子為齊卿,母卒,王以卿禮賻之。臧倉所謂後喪踰前喪,衣衾棺槨之美,皆王之賜。路中論棺槨之美,其故可知。反于齊,拜王賜也。止於嬴,止境上不入國也。衰絰不入公門。大夫去國,於境為壇位而哭親,至齊境拜賜,即返魯終喪也。俗儒譏孟子不終母喪,不考禮文之故也。

  道之大原,出於天,假使人性本無此道,雖學亦不能。洪荒至今,不知幾億萬載,習俗緣染,斧斤戕伐,此理常新,苟非性善,絕學無傳久矣,豈書冊所得而留哉!由學而能者,萬不敵天生之一,由不學而壞者,一喪其天生之萬,故學為要。

  七篇大抵與楊、墨辯,然七國時,二子死久矣,當世為害者,非盡楊、墨。二子亦未嘗教人無父無君也。要之楊子為我,墨子為人,當時遊士,無父無君,皆起于自為為人,故曰天下之言,不歸楊,則歸墨。淳於髡曰「先名實者為人」,此墨氏兼愛之言也;「後名實者自為」,此楊氏為我之言也。千萬世功利之媒,不出此兩途,皆是無君父、害仁義者也。仁義者立人之道,人知孟子為楊、墨辨,不知為當世不仁不義者辨也。

  孔子之道,時中而已,隨處適中,包三才,貫古今,化育所以流行,人物所以生成,千變萬化,所謂滄海之闊,日月之光,觀波瀾浩蕩,然後知天下莫大于水;觀光輝普照,然後知明莫大於日月。若但窮源於山下,涓涓耳;仰觀懸象,規規耳;求本於聖心,幾希耳。故善觀水者,於波瀾洶湧處;善觀日月者,于光明普照處;善觀聖道者,于萬象森羅處。說者顧謂觀瀾知水之本,觀容光知明之本。夫水之本天一也,日月之本二氣也,觀者不于實而於虛,不于顯而於微,不于費而於隱,何以觀?何以見大?觀天載於無聲無臭,不于時行物生;觀聖人于不睹不聞,不于經綸變化。所以世之學道者,澄心默坐,不於人倫庶物躬行實踐,則二氏之觀空無相,為無量大千者而已。以此言道,豈孔子下學上達之旨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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