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馮從吾《辨學錄》


  人心至虛,眾理鹹備。丟過理說心,便是人心惟危之心,即有知覺,是告子知覺運動之覺,佛氏圓覺大覺之覺,非吾儒先知先覺之覺也。覺之一字,亦不可不辯。知覺的是天理,便是道心,知覺的是人欲,便是人心,非概以知覺為天理、為道心也。若丟過理字說心、說知,便是異端。

  吾儒曰:「喻利之心不可有。」異端曰:「喻義之心不可有。」吾儒曰:「為惡之心不可有。」異端曰:「為善之心不可有。」或詰之曰:「喻義之心不可有,喻利之心可有乎?為善之心不可有,為惡之心可有乎?」彼則曰:「喻義之心且不可有,況喻利乎?為善之心且不可有,況為惡乎?」如此為言,雖中人亦知其非。彼又恐人之非之也,複倡為一切總歸于無心之說,以為人之心體本空,無利、無義、無善、無惡者,其本體也。必也無喻利心,並無喻義心,並無無喻義心;無為噁心,並無為善心,並無無為善心。一切總歸于無心,方合本體耳。說至此,雖高明莫知其非矣。不知正是發明喻義之心不可有,為善之心不可有處,奈何不察而誤信之耶?且義原非外,性原是善,心之本體原是有善無惡的,可見必有喻義為善之心,而後為合本體也。今欲一切總歸于無心,安在其為合本體耶?況人心易放而難收,盡去喻義,猶恐喻利;盡去為善,猶恐為惡。今欲一切總歸于無心,竊恐義無而利未必無,善無而惡未必無,反為本體之累不小也。又況義利只有兩途,人心原無二用,出於義即入於利,出於善即入於惡,豈有無義無利,無善無惡,一切總歸于無心之理乎?太抵義原非外,特自有其義之心不可有,而喻義之心必不可無;性原是善,特自有其善之心不可有,而為善之心必不可無。總是喻之又喻,以至於化,為之又為,以至於忘,造到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處,只好說有喻義之心而至於化,有為善之心而至於忘,有喻義為善之心,而無聲臭之可儗。亦說不得喻義之心不可有,為善之心不可有。今云云者,所謂小人而無忌憚者也。

  問:「天命之性,無聲無臭,原著不得善字?」曰:「天命之性,就是命之以善,何消著?故曰性善。孟子道性善,正直指天命之初而言耳。」又問:「無聲無臭,何也?」曰:「善曾有聲有臭耶?」

  天命之性,如一陽來複,造化生意,雖未宣洩,而凡宇宙間形形色色,萬紫千紅,無一不胚胎完具於其內,故曰:「天命之謂性。」此自是實在道理,原不落空。若曰:「天命之性,渺渺冥冥,一切俱無。」如此不知天命的,是個甚麼?便於天命二字說不去矣。

  問:「人心一概說不得有無,此是論工夫。若論本體,則無善無惡,全說不得有矣。無心之說,蓋指本體也?」曰:「不然。論工夫,心原一概說不得有無,還有不可不有者,不可不無者。若論本體,則全說不得無矣。觀《孟子》曰『無惻隱之心,非人也』四句,曰無,曰非,何等明白!又曰『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』,至 『我固有之也』,曰皆有,曰固有,又何等明白!而曰本體無善無惡,異端無心之說,專指本體而言,誤矣。」

  問:「善之善,對惡而言也;無善之善,指繼善之初,不對惡而言也。惡如彗孛妖氛,善如景星卿雲,無善之善,如太虛。惡如木石屑,善如金玉屑,無善之善如目中不容一屑,如何?」曰:「吾儒之旨,只在善之一字,佛氏之旨,卻在無善二字。近日學者,既惑於佛氏無善之說,而又不敢抹殺吾儒善字,於是不得已又有無善之善之說耳。不知吾儒之所謂善,就指太虛本體而言,就指目中之不容一屑而言,非專指景星卿雲,金玉屑而言也。善字就是太虛,非太虛為無善之善也。乃若其情,則可以為善矣。乃所謂善也,由可以為善之善,才見得乃所謂善之善。兩個善字,原只是一個,豈有可以為善之善,乃與惡對之善,乃所謂善之善,乃無善之善之理哉?」

  一有其善,便是不善,故曰「喪厥善」。一有意為善,便不是為善,故曰「雖善亦私」。至於喪,至於私,則善於何有?如此,是其病正在無善也。

  山下出泉,本源原清,此性之說也。漸流漸遠,有清有濁,清者勿使之濁,濁者複澄之清,此學之說也。三品之說,是徒知漸流漸遠,有清有濁,未嘗不是,而不知山下出泉,本源原清,澄濁求清,非義外也。慈湖之說,是徒知山下出泉,本源原清,亦未嘗不是,而不知漸流漸遠,有清有濁,則澄濁求清,非揠苗也。嗚呼!不知本體者,疑性之或惡,而既以學為義外;知本體者,信心即道,而又以學為揠苗,學果何日而明哉?

  有意為善,有所為而為,如以為利之心為善,為名之心為善,以以善服人之心為善之類,非以安而行之為無意,為無所為。利而行之,勉強而行之,為有意,為有所為也。今人見人孳孳為善,而概曰有意,曰有所為,則阻人為善之路矣。

  夫有太極而無思為,有物則而無聲臭,乃吾儒正大道理,正大議論。佛氏丟過太極,專講無思無為,丟過物則,專講無聲無臭,是無思為而並無太極,無聲臭而並無物則。有是理乎?

  知覺運動,視聽飲食,一切情欲之類,原是天生來自然的,原無思無為,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,何思何慮?佛氏窺見這些子,遂以此為真性,把吾儒這個理字,以為出於有思有為,出於偽,如告子以人性為仁義,莊子以仁義為殘生傷性之類,不是天生來自然的。故孟子不得已,指點出個「見孺子而怵惕」,「睹親骸而顙泚」,「不忍觳觫之牛」,「不屑呼蹴之食」之類,見得這個理字,也是天生來自然的,無思無為,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,何思何慮?非以人性為仁義,而殘生傷性也。縱是說出多少工夫,就思說為,只是教人思這個無思的道理,為這個無為的道理,非義外,非揠苗,非強世也。吾儒宗旨,與佛老全不相干,後世講學不精,誤混為一,以上達歸佛,以下學歸儒,以頓悟歸佛,以漸修歸儒,以明心見性歸佛,以經世宰物歸儒。諸如此類,名為辟佛,適以崇佛,名為崇儒,適以小儒,何也?佛氏上達,吾儒下學,佛氏得上一截,少下一截工夫,如此是夫子下學儒而上達佛也,是佛反出其上,可乎?修而不悟,豈曰真修?十五志學,七十從心,漸也。以十五而即知志學,非頓乎?學而不厭,修也。默而識之,非悟乎?此吾儒頓悟漸修之說也。經世宰物而不出於心性,安所稱王道,先明諸心,知所往,然後力行以求至,非吾儒之言乎?今以上以悟以心性歸佛氏,以下以修以事物歸吾儒,是佛氏居其精,而吾儒居其粗也,有是理哉?不知佛氏之失,正在論心論性處,與吾儒異,不專在舍經世宰物而言心性;正在所悟所達處,與吾儒異,不專在舍漸修而言頓悟,捨下學而言上達也。

  或曰:「吾道至大,二氏之學,雖甚高遠,總不出吾道之範圍。故二氏偏不能兼吾儒,吾儒全可以兼二氏。」曰:「不然。儒佛既混,談儒者稍求精,便誤入於佛氏,辟佛者稍欠精,反操戈於吾儒,是其貽禍者一。儒佛既渾,詆儒者摘一二誤佛氏之語,以為非毀攻擊之話柄,談佛者借一二吾儒精微之語,以為惑世誣民之嚆矢,是其貽禍者二。向使佛自佛,儒自儒,不混為一,豈有是哉?且吾道本大,何必兼二氏而後見其大?若必待兼二氏以為大,則又安所稱大耶?況吾儒正道也,異端邪說也,邪固不能兼正,正豈可以兼邪?若正可以兼邪,又惡在其為正耶?

  吾儒之學以理為宗,佛氏之學以了生死為宗。如人生則能知覺運動,死則血肉之軀還在,便不能知覺運動,可見人之生死的是血肉之軀,這能知覺運動的一點靈明真性,原未嘗死,所謂本來面目,萬劫不磨者,此也。悟得這個,便是超悟,便知無死無生,所謂出離生死,見性成佛者,此也。其悟入處,不由積累,不由聞見,不可言說,不可思議,只在當下一覺,一覺便了,更有何事?雖中間說得千變萬化,其實宗旨,則是如是,與吾儒論心性處,全不相干。蓋性者心之生理,吾儒所謂性,亦不由積累,不由聞見,以理言,非專以能知覺運動的這個言。故彼所雲性,乃氣質之性,生之謂性之性;吾所雲性,乃義理之性,性善之性。彼所雲一點靈明,指人心人欲說,與吾儒所雲一點靈明,所雲良知,指道心天理說,全然不同。雖理不離氣,而舍理言氣,便是人欲。天理人欲之辨,乃儒佛心性之分,此宗旨處,不可不辨也。

  吾儒曰未發,目雖無睹,而天命真睹之理已具;耳雖無聞,而天命真聞之理已具;心雖無知覺,而天命真知真覺之理已具。即發而皆中節,即睹以天下而無不明,而所以能明的真睹之理,亦不可得而睹;聞以天下而無不聰,而所以能聰的真聞之理,亦不可得而聞;知覺以天下而無不睿知,而所以能睿能知的真知真覺之理,亦不可得而知,亦不可得而覺。故曰:「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,沖漠無朕。」即萬象森羅。萬象森羅,亦沖漠無朕,未發不為無,已發不為有,渾然一理。種種道理,自天命之初已備,後來多少工夫,多少事業,都只是率性之道耳。佛氏覺性本空,以為這一點靈明作用的性,本來原是空的。目惟無睹,故能睹;耳惟無聞,故能聞;心惟無知覺,故能知覺。目雖能睹,而所以能睹的真空之性,原不可得而睹;耳雖能聞,而所以能聞的真空之性,原不可得而聞;心雖能知覺,而所以能知能覺的真空之性,原不可得而知,不可得而覺。故曰:「覺性本空,不生不滅。」若與未發之中相似,而不知實有大不同者。

  或曰:「性只是一個性,那裡又是兩個,以義理氣質分儒佛?」餘曰:「人得天地之理以為生,此所謂義理之性也。而氣質乃所以載此理,豈舍氣質而于別處討義理哉?性原只是一個,但言義理則該氣質,言氣質則遺義理,故曰:『氣質之性,君子有弗性焉。』此辟佛之說也。且子既知性只是一個性,何不一之於性善之性,而獨一之於生之謂性之性耶?今欲一之於生之謂性,而不一之於性善,此三品之說所由起也。是子自二之三之,以至於倍蓰而無算也。性豈有二焉?孟子道性善,故曰:『夫道一而已矣。』此儒者之旨也。」

  吾儒說去欲,佛氏郤說欲是去不得的;吾儒說存理,佛氏卻說理是不消存的。甚且並天理人欲四字,都要抹摋。中間雖說欲障,其實是說理障的客語,畢竟要回護這個欲字。病痛全在誤認「生之謂性」一句。知覺運動是氣,是欲,而知覺運動之恰好處是理。佛氏原認欲字為性,不曾論理,安得不抹摋理字,回護欲字?

  問:「仁者,人也。目能視,耳能聽,口能言,身能動,人也,即仁也,何如?」曰:「此惑於佛氏之說也。視聽言動是氣,不是理,如何說是仁?視聽言動之自然恰好合禮處,才是仁。耳目口體為形,視聽言動為色,視聽言動之自然恰好處為天性。理不離氣,天性不離形色,視聽言動之禮,不離耳目口體,故曰『仁者,人也』,非便以能視能聽能言能動為仁也。若不論禮不禮、勿不勿,而惟以視聽言動為仁,是直把氣質作義理,墮於情欲矣。」

  昔人謂佛氏得吾儒之體,只是無用。又謂佛學有得於形而上者,而但不可以治世。不知佛氏所以為異端者,正在不得吾儒之體,誤認形而下者為形而上者。端,猶端倪發端之端,異端雲者,謂其發端處與吾儒異也。若不窮究其發端,而徒辨別其流弊,彼將曰:「其所以破佛者,乃佛書自不以為然者也。」

  問:「人心至虛,不容一物,理在何處?安得不說理障?」曰:「人心至虛,不容一物處,就是理。異端之所謂理,誤指物而言,吾儒之所謂理,正指不容一物者而言耳。」

  「人心之初,惟有此理,故見孺子入井,皆有怵惕惻隱之心。此時固容不得一毫殘忍刻薄之念,亦容不得一毫納交要譽之念。殘忍刻薄,納交要譽,雖不同,同謂之欲。故謂心之本體,容不得一毫欲,則可;謂容不得一毫理,則不可。蓋人心之初,惟有此理,豈可說容不得?」或問:「如何是理?」曰:「即所謂怵惕惻隱之心是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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