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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汝芳語錄(6)


  問:「聖賢工夫,如戒慎恐懼,種種具在,難說只靠自信性善便了。況看朋輩,只肯以工夫為先者,一年一年更覺進益,空談性地者,冷落無成,高明更自裁之。」羅子沉默一時,對曰:「如子之言,果為有見,請先以末二句商之。蓋此二句,本是學問兩路。彼以用功為先者,意念有個存主,言動有所執持,不惟己可自考,亦且眾共見聞。若性地為先,則言動即是現在,且須更加平淡,意念亦尚安閒,尤忌有所做作,豈獨人難測其淺深,即己亦無從增長。縱是有志之士,亦不免舍此而之彼矣。然明眼見之,則真假易辨,就如子所舉戒慎恐懼一段工夫,豈是憑此四字,便可去戰慄而漫為之耶?也須小心查考立言根腳,蓋其言原自不可離來。道之所在,性之所在也;性之所在,天命之所在也。既天命常在,則一有意念,一有言動,皆天則之畢察,上帝之監臨,又豈敢不兢業捧持,而肆無忌憚也哉?如此則戒慎恐懼,原畏天命,天命之體極是玄微,然則所畏工夫,又豈容草率?今只管去用工夫,而不思究其端緒,即如勤力園丁,以各色膏腴堆積芝蘭,自詫壅培之厚,而秀茁纖芽,且將消阻無餘矣。」

  夜坐,誦《牛山》一章,眾覺肅然。羅子浩然歎曰:「聖賢警人,每切而未思耳。即『梏亡』二字,今看只作尋常。某提獄刑曹,親見桎梏之苦,上至於項,下至於足,更無寸膚可以活動,輒為涕下。」中有悟者曰:「然則從軀殼上起念,皆梏亡之類也。」曰:「得之矣。蓋良心寓形體,形體既私,良心安得活動?直至中夜,非惟手足休歇,耳目廢置,雖心思亦皆斂藏,然後身中神氣,乃稍得以出寧。逮及天曉,端倪自然萌動,而良心乃複見矣。回思日間形役之苦,又何異以良心為罪人,而桎梏無所從告也哉?」曰:「夜氣如何可存?」曰:「言夜氣存良心則可,言良心存夜氣則不可。蓋有氣可存,則晝而非夜矣。」

  問:「孔門恕以求仁,先生如何致力?」曰:「方自知學,即泛觀蟲魚,愛其群隊戀如,以及禽鳥之上下,牛羊之出入,形影相依,悲鳴相應,渾融無少間隔,輒惻然思曰:『何獨於人而異之?』後偶因遠行,路途客旅,相見即忻忻,談笑終日,疲倦俱忘,竟亦不知其姓名。別去,又輒惻然思曰:『何獨于親戚骨肉而異之? 』噫!是動于利害,私於有我焉耳。從此痛自刻責,善則歸人,過則歸己,益則歸人,損則歸己,久漸純熟,不惟有我之私,不作間隔,而家國天下,翕然孚通,甚至髮膚不欲自愛,而念念以利濟為急焉。三十年來,覺恕之一字,得力獨多也。」

  問:「謂不慮而知,不學而能,可同于聖人。今我輩此體已失,須學且慮,不然則聖不可望矣。」羅子曰:「子若只學且慮,則聖終不可望矣。」曰:「某聞先生之言,心中不能不疑,其何以解之?」曰:「子聞予言,乃遽生疑耶?」曰:「然。」曰:「此果吾子欲使之疑耶。」曰:「非欲之,但不能不疑也。」羅子歎曰:「是即為不學而能矣。」其友亦欣然曰:「誠然誠然。」羅子複呼之曰:「子心中此時覺炯炯否?」曰:「甚是炯炯。」曰:「即欲不炯炯得乎?」曰:「不能已。」曰:「是非不慮而知也耶?子何謂赤子之心不在,而與聖人不同體乎?蓋為學,第一要得種子,《禮》謂人情者,聖王之田也,必仁以種之。孔門教人求仁,正謂此真種子也,則曰『仁者人也』。人即赤子,而心之最先初生者,即是親愛,故曰『親親為大』。至義禮智信,總是培養種子,使其成熟耳。」曰:「大人者,不失赤子之心,孟子果已說定,但今日卻如何下手?」曰:「知而弗去是也。」曰:「知之是亦不難。」曰:「知固不難,然人因其不難,故多忽之,便去多其見聞,務為執守,久之只覺外求者得力,而自然良知愈不顯露。學者果有作聖真志,切須回頭。在目前言動舉止之間,覺得渾然與萬物同一,天機鼓動,充塞兩間,活潑潑地,真是不待慮而自知,不必學而自能,則可以完養,而直至於『不思而得,不勉而中』境界。總是平常名利貨色昏迷,到此自然不肯換去。所以曰:『好仁者無以尚之』。又曰『苟志於仁矣,無惡也』。直是簡易明快,故曰:『道在邇而求諸遠,事在易而求諸難。』人人親其親而長其長,而天下平也。」曰:「居今之世,如何都得人人親親長長也耶?」曰:「此卻不要苛責於人。今天下家家戶戶,誰無親長之道?但上之人不曉諭他說,即此便是大道,而下之人亦不曉得安心,在此處了結一生,故每每多事。正謂行矣不著,習矣不察,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,眾也。」

  問:「良知即是本來面目,今說良知是矣,何必複名以本來面目耶?」羅子曰:「良知固是良知,然良知卻實有個面目,非杜撰而強名之也。」曰:「何以見之?」曰:「吾子此時此語,亦先胸中擬議否?」曰:「亦先擬議。」曰:「擬議則良知未嘗無口矣;擬議而自見擬議,則良知未嘗無目矣;口目宛然,則良知未嘗無頭面四肢矣。豈惟擬議然哉?予試問子以家,相去蓋千里也,此時身即在家,而家院堂室無不朗朗目中也。又試問子以國,相去蓋萬里也,此時身即在國,而朝甯班行無不朗朗目中也。故只說良知,不說面目,則便不見其體如此實落,其用如此神妙,亦不見得其本來原有所自。不待生而存,不隨死而亡,而現在相對面目,止其發竅之所,而滯隔近小,原非可與吾良知面目相並相等也。」

  問:「知得良知卻是誰,今欲知良知從何下手?」羅子曰:「明德者虛靈不昧,虛靈雖是一言,卻有二義。今若說良知是個靈的,便苦苦的去求他精明。殊不知要他精,則愈不精,要他明,則愈不明。豈惟不得精神,且反致坐下昏睡沉沉,更支持不過了。若肯反轉頭來,將一切都且放下,到得坦然蕩蕩,更無戚戚之懷,也無憧憧之擾,此卻是從虛上用功了。世豈有其體既虛而其用不靈者哉!但此段道理,最要力量大,亦要見識高,稍稍不如,難以驟語。」

  問:「形色何以謂之天性?」羅子曰:「目視耳聽口言身動,此形色也,其孰使之然哉?天命流行,而生生不息焉耳。」坐中偶有歌:「人心若道,無通塞明暗,如何有去來?」乃詰之曰:「子謂明暗果有去來否也?」曰:「雖暫去來而本體終會自複。」曰:「汝目果常明耶?抑有時而不明耶?」曰:「無時而不明。」曰:「汝之目常無不明,而汝心之明卻有去來,是天性離形色,而形色非天性矣。」眾皆恍然有省。又複告之曰:「目之明,亦有去來時也。今世俗至晚,則呼曰眼盡黑矣。其實則眼前日光之黑,與眼無力而見日之黑,正眼之不黑處也。故曰知之為知之,即日光而見其光也,不知為不知,即日黑而見其黑也。光與黑,任其去來,而心目之明,何常增減分毫也?」

  問:「陽明先生『莫謂天機非嗜欲,須知萬物是吾身』,其旨何如?」羅子曰:「萬物皆是吾身,則嗜欲豈出天機外耶?」曰:「如此作解,恐非所以立教。」曰:「形色天性,孟子已先言之。今日學者,直須源頭清潔。若其初,志氣在心性上透徹安頓,則天機以發嗜欲,嗜欲莫非天機也。若志氣少差,未免軀殼著腳,雖強從嗜欲,以認天機,而天機莫非嗜欲矣。」

  問:「君子自強不息,乃是乾乾,此乾乾可是常知覺否?」曰:「未有乾乾而不知行,卻有知行而非乾乾者。」曰:「此處如何分別?」曰:「子之用功,能終日知覺而不忘記,終日力行而不歇手乎?」曰:「何待終日,即一時已難保矣。」曰:「如此又可謂乾乾已乎?」曰:「此是工夫不熟,熟則恐無此病矣。」曰:「非也。《中庸》教人,原先擇善,擇得精,然後執得固。子之病,原在擇處欠精,今乃咎他執處不固。子之心中元有兩個知,有兩個行。」曰:「如何見得有兩個?」曰:「子才說發狠去照覺,發狠去探求,此個知行,卻屬人。才說有時忘記,卻忽然想起,有時歇手,卻惕然警醒,此個知行,卻是屬天。」曰:「如此指破,果然已前知行是落人力一邊,但除此卻難用功了。」曰:「虞廷說『道心惟微』,微則難見,所以要精,精則始不雜,方才能一,一則無所不統,亦有何所不知?何所不行耶?其知其行,亦何所不久且常耶?只因此體原極微渺,非如耳目聞見的有跡有形,思慮想像的可持可據,所以古今學人,不容不舍此而趨彼也。」

  問:「複之時義大矣,尋常言複者,多自天地萬物為言,今堂額謂複心者,則自吾身而言也。」羅子曰:「宇宙之間,總是乾陽統運。吾之此身,無異於天地萬物,而天地萬物亦無異於吾之此身。其為心也,只一個心,而其為複也,亦只一個複。經雲:『複見天地之心。』則此個心,即天心也。此心認得零碎,故言複亦不免分張。殊不知天地無心,以生物為心。今若獨言心字,則我有心而汝亦有心,人有心而物亦有心,何啻千殊萬異。善言心者,不如把個生字來替了他,則在天之日月星辰,在地之山川民物,在吾身之視聽言動,渾然是此生生為機,則同然是此天心為複。故言下著一生字,便心與複實時混合,而天與地,我與物,亦實時貫通聯屬,而更不容二也已。」

  問:「先王以至日閉關,商旅不行,後不省方,還是實事,抑是取象?」曰:「是因象以為事,而實盡人以奉天也。蓋雷潛地中,即陽複身內,幾希隱約,固難以情事取必,又豈容以知識伺窺?故商旅行者,欲有所得者也。後省方者,欲有所見者也。不行不省,則情忘識泯,情忘識泯,則人靜天完,而複將漸純矣。子今切切然,若謂有端可求,皇皇然,若謂有象可睹,是則商旅紛行而後省旁午也,複何自而能休且敦耶?」

  問:「某常反觀,胸中固有靈衷炯炯之時,乃不久而昏懵,固有循循就道之時,乃不久而躁妄,如是其不一耶?」曰:「君子之學,原自有個頭腦,若頭腦一差,無怪學問之難成矣。今子不能以天理之自然者為複,而獨於心識之炯然處求之,則天以人勝,真以妄奪。子試反而思之,豈常有胸中炯照,能終日而不妄耶?持守能終日而不散耶?」曰:「如何乃得頭腦?」曰:「頭腦豈是他人指示得的?請子但渾身視聽言動,都且信任天機自然,而從前所喜的,胸次之炯炯,事務之循循,一切不做要緊,有也不覺其益,無也不覺其損,久則天自為主,人自聽命,所謂不識不知,而順帝之則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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