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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汝芳語錄(5)


  問:「如何用力,方能得心地快樂?」羅子曰:「心地原只平等,故用力亦須輕省。蓋此理在人,雖是本自具足,然非形象可拘。所謂樂者,只無愁是也。若以欣喜為樂,則必不可久,而不樂隨之矣。所謂得者,只無失是也。若以境界為得,則必不可久,而不得隨之矣。」

  問:「《大學》之首『知止』,《中庸》之重『知天、知人』,而《論語》卻言『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』。博觀經書,言知處甚多,而不識不知,惟《詩》則一言之,然未有若夫子直言無知之明決者。請問其旨。」曰:「吾人之學,專在盡心,而心之為心,專在明覺。如今日會堂百十其眾,誰不曉得相見,曉得坐立,曉得問答,曉得思量?此個明覺曉得,即是本心,此個本心,亦只是明覺曉得而已。事物無小大之分,時候無久暫之間,真是徹天徹地,而貫古貫今也。但此個明覺曉得,其體之涵諸心也,最為精妙;其用之應於感也,又極神靈。事之既至,則顯諸仁而昭然,若常自知矣。事之未來,而茫然渾然,知若全無矣。非知之果無也,心境暫寂,而覺照無自而起也。譬則身之五官,口可閉而不言,目可閉而不視,惟鼻孔無閉,香來既知嗅之,其知實常在也。耳孔無閉,聲來即知聽之,其知亦實常在也。然嗅之知也,必須香來始出,時或無香,便無嗅之知矣。聽之知也,必須聲來始出,時或無聲,便無聽之知矣。孔子當鄙夫之未問,卻真如音未臨乎耳,香未接乎鼻,安得不謂其空空而無知耶?及鄙夫既問,則其事其物,兩端具在,亦即如音之遠近,從耳聽以區分,香之美惡,從鼻嗅以辨別,鄙夫之兩端,不亦從吾心之所知,以叩且竭之也哉?但學者須要識得,聖人此論,原不為鄙夫之問,而只為明此心之體。蓋吾心之能知,人人皆認得,亦人人皆說得;至心體之無知,則人人認不得,人人皆說不得。天下古今之人,只緣此處認不真,便心之知也,常無主宰而憧擾,以致喪真。只此處說不出,便言之立也,多無根據而支離,以至畔道。若上智之資,深造之力也,一聞此語,則當下知體,即自澄澈,物感亦自融通,所謂無知而無不知,而天下之真知在我矣。」一堂上下,將千百餘眾,肅然靜聽,更無一息躁動。羅子亦瞑坐,少頃謂曰:「試觀此際意思如何?」眾欣然起曰:「一時一堂意思,卻與孔門當時問答,精神大約相似矣。」曰:「豈惟精神可與對同,即初講諸書,亦可以一一對同也。蓋此一堂人品等級,誠難一概論,若此時靜肅敬對,一段意氣光景,則賤固不殊乎貴,上亦不殊乎下,地方遠近,不能為之分,形骸長短,不能為之限。譬之蒼洱海水,其來或有從瀑而下者,亦有從穴而湧者,今則澄匯一泓,鏡平百里,更無高下可以分別。既無高下可以分別,則又孰可以為太過?孰可以為不及也哉?既渾然一樣,而無過不及,則以是意先之勞之,亦以是意順之從之,相通相愛,在上者真是鼓舞而弗倦,在下者亦皆平直而無枉,欲求一不仁之事,不仁之人,於此一堂之前後左右,又寧不遠去而莫可得也耶?」

  問:「顏子複禮,今解作《複卦》之複,則禮從中出,其節文皆天機妙用,所謂神無方而易無體者也。乃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,聖人定以《禮經》,傳之今古,若一成而不易者,何也?」羅子曰:「子不觀之制曆者乎?夫語神妙無方,至天道極矣,然其寒暑之往來,朔望之盈虛,晝夜之長短,聖人一切可以歷數紀之,吻合而無差焉。初不謂天道之神化而節序,即不可以預期也。此無他,蓋聖人于上古曆元,鉤深致遠,有以洞見其根底,而悉達其幾微,故其於運行躔度,可以千載而必之今日,亦可以此時而俟之百世。我夫子以求仁為宗,正千歲日至,其所洞見而悉達者也。故複以自知,而天之根即禮之源也,所謂乾知大始,統天時出者乎?黃中通理,暢達四肢,而禮之出,即天之運也,所謂乾道變化,各正性命者乎?顏氏博文約禮,感夫子之循循善誘,是則三百三千,而著之經曲之常者也;如有立卓歎夫子之瞻忽末由,是則天根自複而化,不可為者也。夫子之為教,與顏子之為學,要皆不出仁禮兩端,要皆本諸天心一脈。吾人用志浮淺,便安習氣,其則古稱先者,稍知崇尚聖經,然于根源所自,茫昧弗辨,不知人而不仁,其如禮何!是拙匠之徒,執規矩而不思心巧者也。其直信良心者,稍知道本自然,然于聖賢成法,忽略弗講,不知人不學禮,其何以立!是巧匠之徒,竭目力而不以規矩者也。」

  羅子曰:「仁,心體也,克復便是仁。仁者完得吾心體,使合著人心體,合著處便是歸仁。此只在我心體上論,不是說天下皆歸吾仁。」

  問:「做人路頭,極是多端,而慎獨二字,聖賢尤加意焉。蓋人到獨知,縱外邊千萬彌縫,或也好看,中心再躲閃不過,難免慚惶局促。慎獨或可以為成人切實工夫?」曰:「獨固當慎,然而大端只二,道仁與不仁而已矣。仁之現於獨者謂何?念頭之恩愛慈祥者是也。不仁之現於獨者謂何?念頭之嚴刻峻厲者是也。」曰:「獨者無過是知,既知,則是非善惡自然分別明白,念頭又豈容混?」曰:「此不是混。蓋天地以生為德,吾人以生為心,其善善明白該長,惡惡明白該短。其培養元和,以完化育,明日該恩愛過於嚴刻,慈祥過於峻厲也。慎獨者不先此防閑,是則不喪三年,而察緦且小功也,況望其能成人而入聖耶?古人以好字去聲呼作好,惡字去聲呼作惡,今汝欲獨處思慎,則請先自查考,從朝至暮,從暮達旦,胸次念頭,果是好善之意多?果是惡惡之意多?亦果是好善惡惡之心般多?若般多隻扯得平過,謂之常人;萬一惡多於好,則惱怒填胸,將近于惡人;若果好多於惡,則生意滿腔,方做得好人矣。獨能如此而知,自此而慎,則人將不自此而成也耶?」

  或問:「吾儕性體洞達,無奈氣質重滯,開悟實難。」羅子憮然浩歎,良久曰:「天下古今有場極情冤枉,無從訴辨,無憑判斷也。」或從容起曰:「胡不少示端倪?」曰:「諸子務宜細心俯察,吾先為指示一個證佐:試觀通衢輿梁,四下官馬往來,頃時即有數百。其強壯富豪者,姑置勿論。至負擔推挽,殘疾疲癃,寸走而移者,甚是多多,而緩急先後,衝撞躲閃,百千萬樣生靈,百千萬種方便,既不至於妨礙,亦不及于傾危。此等去處,敢說吾人德性不廣大?敢說廣大不精微?又敢說吾人德性不個個皆善?此則孔子所謂『繼之者善,成之者性』,而曰『性相近也』。至於德性用於目而為視,視則色色不同;用於耳而為聽,聽則聲聲不同;用於鼻口而為嗅、為食,嗅與食則品品不同;用於心志而為思、為行,思與行則又事事不同。此後,則看其人幸與不幸,幸則生好人家、好地方,不幸則生不好人家、不好地方。人家地方俱好,則其人生來耳目心智自然習得漸好,人家地方俱不好,則其人生來耳目心智自然習得漸不好,此孔子所以曰『性相近也,習相遠也』。然則相遠,原起于習,習則原出於人。今卻以不善委為氣質之性,則不善之過,天當任之矣,豈非古今一大冤枉也哉!」

  問:「仲由、大禹好善之誠,與人之益,似禹於大舜無異,乃謂舜有大焉,何也?」羅子曰:「孟子所謂大小,蓋自聖賢氣象言之。如或告己過,或聞人善,分明有個端倪,有個方所。若舜只以此善同乎天下,盡通天下而歸於此善,更無端倪,亦無方所。觀其所居,一年成聚,二年成邑,三年成都,何待有過可告?又何必聞善再拜也?而聖人之所以異于吾人者,蓋以所開眼目不同,故隨遇隨處,皆是此體流動充塞。一切百姓,則曰『莫不日用』,鳶飛魚躍,則曰『活潑潑地』,庭前草色,則曰『生意一般』,更不見有一毫分別。所以謂人皆可以為堯、舜。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也?我輩與同類之人,親疏美惡,已自不勝越隔,又安望其察道妙於鳶魚,通意思於庭草哉!且出門即有礙,胸次多冰炭,徒亦自苦平生焉耳,豈若聖賢坦坦蕩蕩,何等受用,何等快活也。」

  問:「由良知而充之,以至於無所不知,由良能而充之,以至於無所不能,方是大人不失赤子之心,此意何如?」羅子曰:「若有不知,豈得謂之良知?若有不能,豈得謂之良能?故自赤子即已無所不知,無所不能也。」時坐中競求所謂「赤子無所不知,無所不能也」,莫得其實,靜坐歌詩,偶及於「萬紫千紅總是春」之句,羅子因憮然歎曰:「諸君知紅紫之皆春,則知赤子之皆知能矣。蓋天之春見於草木之間,而人之性見於視聽之際。今試抱赤子而弄之,人從左呼,則目即盻左,人從右呼,則目即盻右。其耳蓋無時無處而不聽,其目蓋無時無處而不盻,其聽其盻蓋無時無處而不轉展,則豈非無時無處而所不知能也哉?」

  問:「大人不失赤子之心,其說惟何?」羅子曰:「孟夫子非是稱述大人之能,乃是讚歎人性之善也。今世解者,謂大人無所不知,無所不能,而赤子則一無所知,一無所能,只在枝葉而論也。如曰『知得某事善,能得某事善』,此即落在知能上說善,所謂善之枝葉也。如曰『雖未見其知得某事善,卻生而即善知,雖未見其能得某事善,卻生而即善能』,此則不落知能說善,而亦不離知能說善,實所謂善之根本也。人之心性,但愁其不善知,不愁其不知某善某善也,但愁其不善能,不愁其不能某事某事也。觀夫赤子之目,止是明而能看,未必其看之能辨也;赤子之耳,止是聰而能聽,然未必其聽之能別也。今解者,只落在能辨能別處說耳目,而不從聰明上說起,所以赤子大人,不惟說將兩開,而且將兩無歸著也。嗚呼!人之學問,止能到得心上,方才有個入頭。據我看《孟子》此條,不是說大人方能不失赤子之心,卻說是赤子之心自能做得大人。若說赤子之心止大人不失,則全不識心者也。且問天下之人,誰人無心?誰人之心,不是赤子原日的心?君如不信,則徧觀天下之耳,天下之目,誰人曾換過赤子之耳以為耳,換過赤子之目以為目也哉?今人言心,不曉從頭說心,卻說後來心之所知所能,是不認得原日之耳目,而徒指後來耳之所聽,目之所視者也。此豈善說耳目者哉。噫!耳目且然,心無異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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