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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汝芳語錄(4)


  問:「平日在慎獨用功,頗為專篤,然雜念紛擾,終難止息,如何乃可?」羅子曰:「學問之功,須先辨別,源頭分曉,方有次第。且言如何為獨?」曰:「獨者,吾心獨知之地也。」「又如何為慎獨?」曰:「吾心中念慮紛雜,或有時而明,或有時而昏,或有時而定,或有時而亂,須詳察而嚴治之,則慎也。」曰:「即子之言,則慎雜,非慎獨也。蓋獨以自知者,心之體也,一而弗二者也。雜其所知者,心之照也,二而弗一者也。君子于此,因其悟得心體在我,至隱至微,莫見莫顯,精神歸一,無須臾之散離,故謂之慎獨也。」曰:「所謂慎者,蓋如治其昏,而後獨可得而明也;治其亂,而後獨可得而定也。若非慎其雜,又安能慎其獨也耶?」曰:「明之可昏,定之可亂,皆二而非一也。二而非一,則皆雜念,而非所謂獨知也。獨知也者,吾心之良知,天之明命,而於穆不已者也。明固知明,昏亦知昏,昏明二,而其知則一也。定固知定,亂亦知亂,定亂二,而其知則一也。古今聖賢,惓惓切切,只為這些字費卻精神,珍之重之,存之養之,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總在此一處致慎也。」曰:「然則雜念詎置之不問耶?」曰:「隸胥之在於官府,兵卒之在於營伍,雜念之類也。憲使升堂而吏胥自肅,大將登壇而兵將自嚴,則慎獨之與雜念之類也。今不思自作憲使主將,而惟隸胥兵卒之求焉,不亦悖且難也哉!」

  問:「吾儕為學,此心常有茫蕩之時,須是有個工夫,作得主張方好。」羅子曰:「據汝所雲,是要心中常常用一工夫,自早至晚,更不忘記也耶?」曰:「正是如此。」曰:「聖賢言學,必有個頭腦。頭腦者,乃吾心性命,而得之天者也。若初先不明頭腦,而只任爾我潦草之見,或書本膚淺之言,胡亂便去做工夫,此亦盡為有志,但頭腦未明,則所謂工夫,只是我汝一念意思耳。既為意念,則有時而起,便有時而滅;有時而聚,便有時而散;有時而明,便有時而昏。縱使專心記想,著力守住,畢竟難以長久。況汝心原是活物且神物也,持之愈急,則失愈速矣。」曰:「弟子所用工夫,也是要如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所謂慎獨,不是學問一大頭腦耶?」曰:「聖人原曰教人慎獨,本是有頭腦,而爾輩實未見得。蓋獨是靈明之知,而此心本體也。此心徹首徹尾、徹內徹外更無他,有只一靈知,故謂之獨也。《中庸》形容,謂其至隱而至見,至微而至顯,即天之明命,而日監在茲者也。慎則敬畏周旋,而常自在之,顧諟天之明命者也。如此用功,則獨便是為慎的頭腦,慎亦便以獨為主張,慎或有時勤怠,獨則長知而無勤怠也。慎則有時作輟,獨則長知而無作輟也。何則?人無所不至,惟天不容偽。慎獨之功,原起自人,而獨知之知,原命自天也。況汝輩工夫,當其茫蕩之時,雖說已是怠而忘勤,已是輟而廢作。然反思從前怠時、輟時,或應事,或動念,一一可以指,是則汝固說心為茫蕩,而獨之所知,何嘗絲毫茫蕩耶?則是汝輩孤負此心,而此心卻未孤負汝輩。天果明嚴,須當敬畏敬畏。」

  有謂「心體寂靜之時,方是未發,難說平常即是也」。曰:「《中庸》原先說定喜怒哀樂,而後分未發與發,豈不明白有兩段時候也耶?況細觀古人,終日喜怒哀樂,必待物感乃發,而其不發時則更多也。感物則欲動情勝將或不免,而未發時則任天之便更多也。《中庸》欲學者得見天命性真,以為中正平常的極則,而恐其不知吃緊貼體也,乃指著喜怒哀樂未發處,使其反觀而自得之,則此段性情便可中正平常。便可平常中正,亦便可立大本而其出無窮,達大道而其應無方矣。」

  問:「喜怒哀樂未發,是何等時候?亦何等氣象耶?」羅子曰:「此是先儒看道太深,把聖賢憶想過奇,便說有何氣象可觀也。蓋此書原叫做《中庸》,只平平常常解釋,便是妥貼且更明快。蓋『維天之命,於穆不已』,命不已則性不已,性不已則率之為道亦不已,而無須臾之或離也。此個性道體段,原長是渾渾淪淪而中,亦長是順順暢暢而和。我今與汝終日語默動靜,出入起居,雖是人意周旋,卻自自然然,莫非天機活潑也。即於今日,直到老死,更無二樣。所謂人性皆善,而愚婦愚夫可與知與能者也。中間只恐怕喜怒哀樂,或至拂性違和,若時時畏天奉命,不過其節,即喜怒哀樂,總是一團和氣,天地無不感通,民物無不歸順,相安相養,而太和在宇宙間矣。此只是人情才到極平易處,而不覺工夫卻到極神聖處也。噫!人亦何苦而不把中庸解釋《中庸》,亦又何苦而不把中庸服行《中庸》也哉!」

  問:「此理在天地間原是活潑,原是?久,無缺欠,無間歇,何如?」羅子曰:「子覺理在天地之間,則然矣。不識反之於身,則又何如?」曰:「某觀天地間,只等反諸身心,便是茫然。」曰:「子觀天地間道理如是,豈獨子之身心卻在天地外耶?」曰:「吾身固不在天地外,但覺得天地自天地,吾身自吾身,未渾成一個也。」曰:「子身與天地固非一個,但鳶魚與天地亦非一個也。何《中庸》卻說鳶魚與天地相昭察也耶?」曰:「鳶魚是物類,於天地之性不會斲喪。若吾人不免氣習染壞,似難並論也。」曰:「氣習染壞,雖則難免,但請問子應答之時,手便翼然端拱,足便竦然起立,可曾染壞否?」曰:「此正由平日習得好了。」曰:「子于拱立之時,目便炯然相親,耳便卓然相聽,可曾由得習否?」曰:「此卻非由習而後能。」曰:「既子之手也是道,足也是道,耳目又也是道,如何卻謂身不及乎鳶魚,而難以同乎天地也哉?豈惟爾身,即一堂上下,貴賤老幼,奚止千人,看其手足拱立,耳目視聽伶俐,難說不活潑於鳶魚,不昭察於天地也。」一生詰曰:「孟子雲:『物之不齊,物之情也。』若曰渾然俱是個道,則《中庸》『栽者培之,傾者覆之』,皆非耶?」曰:「讀書須就上下文氣理會,此條首言天之生物,必因其材而篤,注謂『篤為加厚』。若如舊說,則培是加厚栽他,覆是加厚傾他,夫豈天地生物之本心哉?當照《中庸》他章說,『天地無不覆幬』,方見其生生不已之心。蓋天地之視物,猶父母之視子,物之或栽或傾,在人能分別之,而父母難分也,故曰:『人莫知其子之惡。』父母莫能知其子之惡,而天地顧肯覆物之傾也耶?此段精神,古今獨我夫子一人得之。故其學只是求仁;其術只是個行恕;其志只是要個老便安,少便懷,朋友便信;其行藏,南子也去見,佛肸也應召,公山弗擾也欲往,楚狂雖離之,也去尋他,荷蕢雖避之,也去追他,真是要個個入於善,而於己更不知一毫吝惜,於人亦更不知一毫分別,故其自言曰:『有教無類。』推其在在精神,將我天下萬世之人,欲盡納之懷抱之中,所以至今天下萬世之人,個個親之如父,愛之如母,尊敬之如天地。非夫子有求于我人,亦非吾人有求于夫子,皆莫知其然,卻真是渾成一團太和,一片天機也。」

  問:「孝弟如何是為仁的本處?」羅子曰:「只目下思父母生我千萬辛苦,而未能報得分毫,父母望我千萬高遠,而未能做得分毫,自然心中悲愴,情難自己,便自然知疼痛。心上疼痛的人,便會滿腔皆惻隱,遇物遇人,決肯方便慈惠,周恤溥濟,又安有殘忍戕賊之私耶?」曰:「如此卻恐流於兼愛。」曰:「子知所恐,卻不會流矣。但或心尚殘忍,兼愛可流焉耳。」

  問:「知之本體,雖是明白,然常苦於隨知隨蔽。」羅子曰:「若要做孔、孟門中人品,先要曉得孔、孟之言,與今時諸說所論的道理,所論的工夫,卻另是一樣。如今時諸說,說到志氣的確要去為善,而一切私欲不能蔽之。汝獨不思,汝心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,其光明本體,豈是待汝的確志氣去為出來耶?又容汝的確志氣去為得來耶?」曰:「誠然。」曰:「此心之知,既果不容去為得,則類而推之,亦恐不容人去蔽得。既果不容去蔽得,其本心之知,亦恐不能便蔽之也已。」其友默然良久,曰:「誠然。」於是滿座慨歎曰:「吾儕原有此個至善,為又為不得,蔽又蔽不得,神妙圓明極受用。乃自孔子去後,埋沒千有餘年不得見面。隨看諸家之說,以迷導迷,於不容為處妄肆其為,於不容蔽處妄疑其蔽,顛倒於夢幻之中,徒受苦楚,而不能脫離。豈知先生一點,而頓皆超拔也耶!」

  問「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」,又曰:「仁者渾然與物同體,意果何如?」羅子曰:「天地之大德曰生。夫盈天地間只是一個大生,則渾然亦只是一個仁,中間又何有纖毫間隔?故孔門宗旨,惟是一個仁字。孔門為仁,惟一個恕字。如雲『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』,分明說己欲立,不須在己上去立,只立人即所以立己也。己欲達,不須在己上去達,只達人即所以達己也。是以平生功課,學之不厭,誨人不倦。其不厭處,即其所以不倦處也,其不倦處,即其所以不厭處也。即其所說好官相似。說官之廉,即其不取民者是也;而不取于民,方見自廉。說官之慈,即其不虐民者是也;而不虐于民,方見自慈。統天徹地,膠固圓融,自內及外,更無分別,此方是渾然之仁,亦方是孔門宗旨也已。」

  某初日夜想做個好人,而科名宦業,皆不足了平生,卻把《近思錄》、《性理大全》所說工夫,信受奉行,也到忘食寢、忘死生地位。病得無奈,卻看見《傳習錄》說諸儒工夫未是,始去尋求象山、慈湖等書。然于三先生所謂工夫,每有罣礙。病雖小愈,終沉滯不安。時年已弱冠,先君極為憂苦。幸自幼蒙父母憐愛過甚,而自心于父母及弟妹,亦互相憐愛,真比世人十分切至。因此每讀《論》、《孟》孝弟之言,則必感動,或長要涕淚。以先只把當做尋常人情,不為緊要,不想後來諸家之書,做得著緊吃苦。在省中逢著大會,師友發揮,卻翻然悟得,只此就是做好人的路徑。奈何不把當數,卻去東奔西走,而幾至忘身也哉!從此回頭將《論語》再來細續,真覺字字句句重于至寶。又看《孟子》,又看《大學》,又看《中庸》,更無一字一句不相照映。由是卻想孔、孟極口稱頌堯、舜,而說其道孝弟而已矣,豈非也是學得沒奈何,然後遇此機竅?故曰:『我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敏以求之者也。』又曰:『規矩方圓之至,聖人人倫之至也。』其時孔、孟一段精神,似覺渾融在中,一切宗旨,一切工夫,橫穿直貫,處處自相湊合。但有《易經》一書,貫串不來。天幸楚中一友(胡宗正。)來從某改舉業,他談《易經》與諸家甚是不同,後因科舉辭別。及在京得第,殊悔當面錯過,皇皇無策,乃告病歸侍老親。因遣人請至山中,細細叩問,始言渠得異傳,不敢輕授。某複以師事之,閉戶三月,亦幾忘生,方蒙見許。反而求之,又不外前時孝弟之良,究極本原而已。從此一切經書,皆必歸會孔、孟,孔、孟之言,皆必歸會孝弟。以之而學,學果不厭;以之而教,教果不倦;以之而仁,仁果萬物一體,而萬世一心也已。

  問:「孔、顏樂處。」羅子曰:「所謂樂者,竊意只是個快活而已。豈快活之外,複有所謂樂哉!生意活潑,了無滯礙,即是聖賢之所謂樂,卻是聖賢之所謂仁。蓋此仁字,其本源根柢於天地之大德,其脈絡分明於品匯之心元,故赤子初生,孩而弄之,則欣笑不休,乳而育之,則歡愛無盡。蓋人之出世,本由造物之生機,故人之為生,自有天然之樂趣,故曰:『仁者人也。』此則明白開示學者以心體之真,亦指引學者以入道之要。後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,人是仁之萌蘗,生化渾融,純一無二,故只思于孔、顏樂處,竭力追尋,顧卻忘於自己身中討求著落。誠知仁本不遠,方識樂不假尋。」

  問:「靜功固在心中,體認有要否?」羅子曰:「無欲為靜,則無欲為要。但所謂欲者,只動念在軀殼上取足求全者皆是,雖不比俗情受用,然視之沖淡自得,坦坦平平,相去天淵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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