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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材《大學約言》


  《大學》首節何謂也?以揭言學之大綱也。蓋三者備,而後學之道全也,而即倒歸於知止。謂「定靜安慮之必自於知止」,何謂也?以申言止之為要也。繼之曰「物之本末」云云者,何謂也?以教人知止之法也。經世之人,無一刻離得物,如何止?經世之人,無一刻離得事,如何止?蓋物雖有萬矣,本末分焉;事雖有萬矣,始終判焉。知本始在所當先,即當下可討歸宿,直於攘攘紛紛之中,示以歸宿至止之竅,故曰「是教人以知止之法也。」古之欲明明德,至修身為本,何謂也?蓋詳數事物,各分先後,而歸本于修身也。本在此,止在此矣,豈有更別馳求之理?故曰:「其本亂,至未之有也。」蓋決言之也,結歸知本,若曰「知修身為本,斯知本矣,知修身為本,斯知至矣。」

  至善其體,而明德其用也,止至善其歸宿,而明新其流行也。

  定而後能靜,非靜生於定也;靜而後能安,非安生於靜也。要以見必自知止始也。舊有語「定靜安總是止,但漸入佳境耳」,最得立言之意。非止則如人之未有家,非止則如種之未得地,而慮烏從出乎!

  止為主意,修為工夫。

  身外無有家國天下,修外無有格致誠正。均平齊治,但一事而不本諸身者,即是五霸功利之學。格致誠正,但一念而不本諸身者,即是佛老虛玄之學。故身即本也,即始也,即所當先者也。知修身為本,即知本也,知止也,知所當先者也。精神凝聚,意端融結,一毫熒惑不及其他,浩然一身,通乎天地萬物,直與上下同流,而通體渾然,一至善矣。故止於至善者,命脈也,修身為本者,歸宿也。家此齊焉,國此治焉,天下此平焉,所謂篤恭而平,垂衣而理,無為而治者,用此道也。(《知本義》)

  善一也,有自主宰言者,有自流行言者。故止一也,有自歸宿言者,有自應感言者。君臣父子朋友之交,所謂止之應感者也,故仁敬孝慈信,所謂善之流行者也。歸宿不明,而直于應感之上討止,猶主宰不悟,而直於流行之際看善也。「止將得乎聽訟」云云,則正所謂止之歸宿者也。止有歸宿,隨其身之所接,於為君也而止仁,於為臣也而止敬,於為子也而止孝,于為父也而止慈,於與國人交也而止信,則無適而非止也。舊答某人書,謂隨事計止,正與後人隨事求中意同,未必非中,只恐非允執厥中之消息也。

  至善兩字,蓋孔子摹性本色,就虞淵底揭出示人,猶恐杳杳冥冥,無可據以循入,故又就經事宰物中,分別本末始終先後,指定修身為本,使人當地有可歸宿。故止於至善者命脈也,修身為本者訣竅也,知本乎身,即知止乎善。

  僭謂學急明宗,不在辨體。宗者何?則旨意之所歸宿者是也。從古論學,必以格致為先,即陽明天啟聰明,亦祇以致知為奧。《大學》之旨意歸宿,果在知乎?止於至善,恐不可以知名之也。不可以知名善,則止之主意,不以知為歸宿也決矣。故曰:「知止而後有定。」蓋是要將知歸於止,不是直以止歸於知,此宗之辨也。此攝知歸止,鄙人之所以敢力提撕也。

  至善兩字,原是直挈性命之宗。止於至善者,如根之必歸土,如水之必浚源。極則者,何嘗不是善,是就流行言也。極致者,何嘗不是善,是以造詣言也。落根有地,而後可以取勘於流行,造詣有基,而後可以要歸於極致。後之學者,大率知有流行而不知有歸複,圖為造極,而不知有歸宿之根源者也。學先知止,蓋斬關第一義也。

  每謂修身為本之學,允執厥中之學也。非知本,固不可以執中,而非厥中允執,亦未可以言知本也。左之非左,右之非右,前之非前,後之非後,停停當當,直上直下,乃成位其中,天下之大本立矣。格致誠正,不過就其中缺漏處,檢點提撕,使之常止於中耳。常止即常修,心常正,意常誠,知常致,而物自格矣。

  止不得者,只是不知本,知修身為本,斯止矣。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。豈有更別馳求之理?故止不得者,病在本也。友朋中有苦知本難者,予曰:「本即至善,有何形聲?故聖人只以修身為本,不肯懸空說本,正恐世人遺落尋常,揣之不可測知之地,以致虛縻意解,耽誤光陰。只揭出修身為本,使人實止實修,止得深一分,則本之見處透一分,止得深兩分,則本之見處深兩分。定則本有立而不搖,靜則本體虛而能固,安則本境融而常寂。只是一個止的做手,隨止淺深,本地風光,自漸見佳境也。切不可懸空撈摸,作空頭想也。故本不知,又是病在止也。此予所謂交互法也。」其實知本者,知修身為本而本之也,知止者,知修身為本而止之也,總是一事,有何交互之有?但因病立方,不得不如此提掇,令人有做手耳。換作法,不換主腦,且不因藥發病也。

  齊家不是兜攬家,蓋在家身,家即是修之事矣。治國不是兜攬國,蓋在國身,國即是修之事矣。平天下不是兜攬天下,蓋在天下身,天下即是修之事矣。故家國天下者,分量也,齊治均平者,事緒也。余嘗雲家國天下者,修身地頭也,此所以天子與庶人一也。說到性分上所以學無差等,說到性分上如何分得物我,真所謂天之生物也,使之一本矣,無二本也。

  或問:「致知格物,學問之功,莫要於此也。獨無傳者,何與?」曰:「知非他也,即意之分別者是也。物非他也,即知之感觸者是也。除卻家國天下身心意知,無別有物矣。除卻格致誠正修齊治平,無別有知矣。故格致無傳者,一部之全書,即所以傳格致也。如傳誠意,則意物也,而所以誠之者,即知也。傳正心,則心物也,而所以正之者,即知也。傳修身,則身物也,而所以修之者,即知也。傳齊家,傳治國平天下,則家國天下者物也,而所以齊之治之平之者即知也。則格致奚庸傳哉?」曰:「然則所以格之致之者,何如以用其力耶?」曰:「此不考於經者之過也。如戒自欺,求自慊,慎其獨,必其意之所發,如好好色,如惡惡臭,而無有不誠,而所以格誠意之物,而致其知者可知也。身之有所忿懥四者,所以使心之失其正者此也,心不在焉,所以使身之失其修者此也,而所以格修正之物,而致其知者可知也。之其所而辟焉,身之所以不修者此也,家之所以不齊者此也,而必由其好惡之正,而所以格修齊之物,而致其知者可知也。正其身以刑家,不出家而成教于國,而所以格齊治之物,而致其知者可知也。絜矩以同好惡,而所以格治乎之物,而致其知者可知也。故曰:『不考於經者之過也。』」(《格致義》)

  安其身而後動,易其心而後語,定其交而後求,《易》言之矣,皆灼然本末始終之序,而學者不悟也。只於此不能知所先後,即步步離根,到處無可著腳,直以其身為萬物之役,如牛馬然,聽其驅策而馳走矣。故就一事一物言,固自有個本末終始,總事物言,又只有個本末終始。下條備舉事物,各分先後,斷以修身為本,正為此也。悟得此,真如走盤之珠,到處圓成,無有定體,亦無定方,而本常在我。此其所以為經世之竅,即悟不徹,只捉定修身為本,如立表建極相似,亦自隨事隨物,就此取衷,而本常保其不亂。

  未嘗不是逐事逐件著功,而運量精神,只是常在一處。未嘗不是要得檢束此身,俾無敗缺,而主腦皈依,只是收拾一副當精神,使其返本還元,無有滲漏。此其所以為盡性之學。

  修身為本,只是一個本,隨身所接,無非末者。延平曰:「事雖紛紜,還須我處置。畢竟宰天宰地宰人宰物,運轉樞機,皆是於我。離身之外,無別有本。雖天地君親師,亦末也。」

  問:「致知兩字,不但陽明挈之,有宋諸儒,無不以為學之始事。先生獨以為必先知止者,何也?」曰:「至小經綸也,須定個主意,豈有歸宿茫然,可望集事之理。運斤者操柄,測景者取中,若無知止這一步,真所謂無主意的文章。正誠格致,將一切渙而無統矣。更有一說,心有不正,故用正之之功,意有不誠,故用誠之之功,知有不致,物有不格,故用致之格之之功。今此一時,爾試反觀,覺心尚有不正否?」曰:「無有。」「意有不誠否?」曰:「無有。」「知有不致,物有不格否?」曰:「此中祇對,歷歷分明,亦似無有不致不格。」曰:「如此,則學問工夫一時間便為空缺矣。」問者躍然有悟,曰:「允若先生之言,覆命歸根,全在一止,格致誠正,不過就其中缺漏處檢照提撕,使之常歸於止耳。」

  必有以信身外之無有家國天下也,而後本體一。必有以信修外之無有格致誠正也,而後工夫一。本體一,則精神不至外有滲漏;工夫一,則意念不復他有馳求,而知止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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