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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材論學書


  百步激於寸括,燕、粵判於庭除,未有種桃李而得松柏之實者。毫釐千里,此學之宗趣,所以必謹其初也。《大學》之所以先知止,程門之所以先識仁者,其意亦由此也乎!故嘗以為合下的工夫,即是到底的學問,到底的學問,只了結得合下的工夫。自昔聖賢懇懇諄諄,分漏分更。辨析研窮者,豈有他事,只是辨此毫釐耳。(《上徐存齋》)

  捉定修身為本,將一副當精神,盡力倒歸自己,凝然如有持,屹然如有立,恍然常若有見,翼翼小心,昭事上帝。上帝臨女,毋貳爾心,視聽言動之間,時切檢點提撕,管歸於則,自然嗜欲不得幹,狂浪不得奪,常止常修,漸近道理。切不可將本之一字,又作懸空之想,啟蔔度支離之證,於坦平地無端橫起風波,耽延歲月。所雲「月在澄潭,花存明鏡,急切撈摸不著」者,正坐此病也。(《答弟孟幹》)

  精神兩字,去本體尚隔一層。「心之精神謂之聖」,先輩謂非孔子之語。今人動欲辨體,只為一向以知為體,故概以遊揚活潑者當之。此程伯子所以謂「認得時活潑潑地,認不得時只是弄精魂也」。(《答朱汝欽》)

  挈出修身為本,齊家不作家想,治國不作國想,平天下不作天下想,自然意念不分,漸近本地。(《答丁重甫》)

  大率一到發靈後,終日終夜只是向外馳走,聞聲隨聲,見色隨色,即無聲色在前,亦只一味思前忖後,所以去性轉遠。故就性一步,則無非善者,無非正者,離性一步,反是。

  《六經》無口訣,每謂只有艮其背一句,其實即是知止。但《大學》說止善,似止無定方,《易》說艮背,似止有定所。以背為頑然不動之物,如宋儒之說,未足以盡艮背之妙。因而指曰「陰方」,名曰「北極」,如世所雲,又不免落于虛玄之見。予嘗看《剝》、《複》兩卦,同為五陰一陽,但陽在內能為主,則陰無不從陽者,故為《複》;陽在外不能為主,則陰無不消陽者,故為《剝》。知陰陽內外之辨,而知止之妙可得;識《剝》、《複》消長之機,而艮背之理可求。艮背者,非專向後,只是一個複,暫複為複,常複為艮。晦翁雲:「自有人生來,此心常發,無時無刻不是向外馳走,非知止如何收拾得?非艮其背如何止宿得?不獲其身,不見其人,內外兩忘,渾然執中氣象,此艮背所以為千聖秘密也。」知止執中,蓋是一脈相傳,故程伯子以為「與其是內而非外,不若內外之兩忘」。內外兩忘,不專形容未感時氣象,無我無人,廓然而大公,物來而順應,心溥萬物而無心矣,常止矣,仁敬孝慈信,隨感流行,自然發皆中節,真所謂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也。(以上《答李汝潛》)

  人豈有二心?人知之,知其無二心,而虞廷授受,何以有人心道心之別?須知有二者心,無二者性,有二者用,無二者體。此堯之命,舜所以只說「允執厥中」也。危微者,以言乎其幾也。道心人心者,以言乎其辨也。惟精者何?正有見於道心人心之不一,而恐其或二於中也。惟一者何?正有慮于道心人心之不一,而欲其常一於中也。常一常精,厥中允執,乃無適而非道心之流行,而中常用事矣。《中庸》曰:「率性之謂道。」故道心者,中之用事也。劉子所謂「人受天地之中以生」,湯亦曰「維皇上帝,降衷於下民,若有恆性」,民之中,天之命也,故子思直以喜怒哀樂之未發者當之。從古言中,未有若此之端的者。《大學》直將心意知物列在目中,歸本修身,歸止至善,意亦如此。獨所雲道心人心者,似正審幾之要,《大學》不及之耳。不知心何為而用正,為其有不正之而正也;意何為而用誠,為其有不誠而誠之也。知物皆然,正而誠者,即所謂道心也;不正不誠者,即所謂人心也。但虞廷之所言者略,而《大學》之所列者詳,頭面稍不同,致讀者未解耳。執字昭然與止不異,蓋皆不是影響蔔度轉換遷移之法。

  知即是行,行只是知,此知行所以本來合體也。知到極處,只體當得所以行,行到極處,只了當得所以知,此知行所以本來同用也。(以上《答陳汝修》)

  陽明以命世之才,有度越千古之見,諸所論著者,無一非學聖之真功,而獨其所提揭者,以救弊補偏,乃未愜孔、曾之矩。要今致知二字,雖並列於八目之中,而知本知止,乃特揭於八目之外。以致知為知本,於理固所不通,謂知止即致知,於用亦有未協。必欲略知本而揭致知,五尺童子知其不可。孔子之所以開宗立教者,舍知本之外,別何所宗?曾氏所以獨得其宗者,舍知本之外,別何所學?三省則修之矩矱,一貫則止之淵源。世之學致知者,既不肯認多識之科,而知上立家,其致則一,失在於習陽明之熟,而不覺其信之深,于孔、曾反入之淺也。

  二十年前,曾見一先輩,謂乾知即良知,不覺失笑。乾主始物,坤主成物,知者主也,昔賢之解不謬。就令作知字看,亦如知府知州之類,謂乾知此事,即乾管此事也,豈得截斷乾知,謂天壤間信有幹知與良知作證印乎?果然,則坤作成物,又將何以截之?何以解之?此真可謂欲明良知,而不復究事理之實,且不察文理矣。乾,陽物也。坤,陰物也。程子曰:「乾者天之性情。」乾坤兩字,已是無名之名,而又謂幹有知,杜撰無端,可為滋甚。曰:「然則如子所雲,乾知既無,良知亦無有乎?」曰:「非然也。知一也,不可以體用分,然慮不慮判矣,則良不良之所由分。譬之情一也,亦不可以體用分,然有為無為判矣,則善不善之所由別。情固性之用,知亦心之發也,鄙所謂分別為知者是也。雖良知亦分別也。孩提之愛敬,非良知乎?知親、知長、知愛、知敬,分別也。乍見之怵惕惻隱,非良知乎?知孺子之入井、知可矜憐,分別也。故知為分別,無分於知之良與不良也。若以良知為體,又曰良知即是天之明命,則《大學》一經之內,於致知之外,又揭至善,又點知本,則所謂本與善者,又將安所屬乎?若雲知即是本,《大學》只合說知知,又安得說知本?若雲知即是善,《大學》只合說知止,又安得說止善?《易》曰: 『一陰一陽之謂道,繼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』性亦何名?只合說善。故《孟子》道性善,《大學》說至善,《中庸》要明善,以為不明乎善,則不能誠乎身也。正是不知止於至善,則不能修乎身也。豈可強心之用為體?抑天之命為知?

  《困知記》曰:『天,吾未見其有良知也。地,吾未見其有良知也。日月星辰,吾未見其有良知也。山川草木,吾未見其有良知也。求其良知而不得,安得不置天地萬物於度外乎?』其言似樸,其理卻是大率與萬物同體者,乃能同萬物之體,與萬物作對者,即不能同萬物之體。知親知長,畢竟愛行於親而敬行於長也。有分別,即有彼此,非所謂與萬物作對者乎?而欲持之以同萬物之體,以是為大人之學,所以立教開宗,覆命歸根之宗窾也,可乎?不可乎?」曰:「然則如子所雲,知果無分於良與不良,則將任其知之良不良,而亦無貴于良知矣乎?恐於理不盡也。」曰:「不然。孟子曰:『人之所不慮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』良知之名,雖雲起自孟子,而指點良知之親切者,亦莫過於孟子。世之學者,但漫曰良知良知,曾不思知之所以良者,自何而良?所以不良者,自何而不良?知之所以良者,自於不慮,則學之在我者,亦當反之於不慮,而後可以致。知之必良,乃直於知上立家,用上磨擦,分別上求討,是欲以求不慮之名,而先求之以有慮之實也,而可乎?孔子曰:『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』又曰:『蓋有不知而作之者,我無是也。』以知為體,孔子不聞。知及者,當求其所及之事,而知非體也。仁守者,當求其所守之事,而仁非體也。此等仁知,又就用之德看,蓋指能擇者為知,而能守者為仁也,不可便執為實體也。智譬則巧,亦同此類。若必執智為體,則所謂聖與仁者,又將安所屬乎?譬之《大學》言知本矣,又言知止矣,《孟子》言知性矣,又言知天矣,若脫卻止本,而直謂《大學》以知立教,以知為體,遺去性天,而直謂《孟子》以知立教,以知為體,不幾於不揣其本而齊其末,按圖之似而直指之為駿也乎?故《大學》未嘗廢知也,只不以知為體,蓋知本非體也。《大學》未嘗不致知,只不揭知為宗,蓋知本用,不可為宗也。惓惓善誘一篇經文,定萬古立命之宗,總千聖淵源之的,只是教人知本,只是教人知止。身心意知,並列於八目之中,特揭修身,不復及心意知也,此豈無謂而然,無所見而為是說乎?此其中真有千聖不傳之秘,而非豪傑之士,必欲繼往聖,開來學,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者,不足以與聞乎斯義也。」

  從古立教,未有以知為體者,明道先生曰:「心之體則性也。」伊川先生曰:「心如穀種,仁則其生之理也。」橫渠先生曰:「合性與知覺,有心之名。」亦是性為心體之見。晦庵先生曰:「仁者必覺,而覺不可以名仁。」知果心之體也,謂知即性可乎?仁為生理,生理即性也,覺不可以名仁,知獨可以名仁乎?知不可以名仁,又可以為心之體乎?釋氏本心,聖人本天,蓋伊川先生理到之語。古有以公私辨儒釋者,有以義利辨儒釋者,分界雖清,卒未若本心本天之論,為覆海翻蒼,根極於要領也。故其斥釋氏也,專以知覺運動言性,謂之不曾知性。此固章句士所熟聞而熟講者,乃獨於學問之際,欲悉掃成言,以附一家之說,盡違儒訓,以狥釋學之宗,恐少有仁心者,有所不忍也。吾儒惟本天也,故於性上,只是道得一個善字。就於發用之際,覘其善之條理於惻隱也,而名其仁於羞惡也,而名其義於辭讓也,而名其禮於是非也,而名其智亦總之只是一個善而已。未嘗雲有善無不善,將善與不善對說也;有仁無不仁,將仁與不仁對說也。義禮智亦准此。後儒則曰「無善無惡者心之體」,此無他,則以其就知上看體。知固有良,亦有不良,夫安得不以無善無惡者為心之體乎?今有玉焉,本無瑕也,只合道得一個白字,不可雲有白而無黑也。有水焉,本無汙也,只合道得一個清字,不可雲有清而無濁也。清濁對說,必自混後言之。善惡對說,必由動後有之。告子學問非淺,只為他見性一差,遂至以義為外。何以明之?公都子曰:「告子曰:『性無善無不善也。』」以無善無不善為性,正後儒之以無善無惡為心之體也。在告子則辟之,在後儒則宗之,在釋氏則謂之異端,在後儒則宗為教本。惟鄙論似頗稍公,而友朋之間,又玩而不信也。公者何?即所雲諸所論著者,無一而非聖學之真功,而獨其所提揭者,以救弊補偏,乃未愜孔、曾之心。要吾輩善學先儒者,有志聖學者,學其諸所論著,學聖之真功可也,而必並其所提揭者,不諒其救弊補偏之原有不得已也,而直據以為不易之定論也,可乎?心齋非陽明之徒乎?其學聖之真功,心齋不易也,未聞並其所提揭者而宗之不易也。雙江非陽明之徒乎?其聖學之真功,雙江不易也,亦未聞並其所提揭者而宗之不易也。今而敢廢陽明先生學聖之真功,則友朋間宜群訿而議之矣。苟未廢學聖之真功,而獨議其所提揭也,則心齋、雙江兩先生固已先言之矣。歸寂非雙江旨乎?而修身為本,則非鄙人所獨倡也。常有言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;貧子說金,人誰肯信,僕今日之謂也。僕少有識知,亦何者而非陽明先生之教之也。念在學問之際,不為其私,所謂學公。學公,言之而已矣,求之心而不得,雖其言之出於孔子,未敢信也,亦陽明先生之教之也。(以上《答董蓉山》)

  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,戒慎恐懼,要歸不睹不聞。昭昭靈靈者,斷不是體,然除卻昭昭靈靈,亦無別可用以入止地之法門矣。攝知歸止,原是不得已而形容之語,易詞言之,即是個攝靈歸虛,攝情歸性也。但不可如此道耳。悟得此,則兩者俱是工夫,悟不得,則兩者俱成病痛。(《答朱鳴洪》)

  知常止,自能慮,不必更添覺字;本常立,即是敬,不必更添敬字。(《答賴維新》)

  本末始終,括盡吉凶趨避之理。三百八十四爻,其所判吉凶趨避,有一不是此知所先後者乎?知所先後,則步步皆吉。倒亂了本末始終之序,則步步皆凶。所謂幾者,動之微,吉之先見者也,渾是一個止法。止其所以能定、能靜、能安,著著吉先,從本立宗,不至流到末上。只一到末上,即神聖工巧,亦無有善著矣。(《答友》)

  一步離身,即走向玉皇上帝邊去,亦非是。蓋以我對上帝,則上帝亦末也。(《答塗清甫》)

  學問只有工夫,雖主意亦工夫也,但有自歸宿言者,有自條理言者。自歸宿上說工夫,恰好是個主意,自條理上做主意,恰好說是工夫。此止為主意,修為工夫,原非二事也。譬之作文,未有無主意而可落筆,亦未有非落筆修詞,順理成章,而可以了卻主意者也。意到然後詞到,詞順然後理明,不可將主意視作深,修詞視作淺,又不可謂修詞有可下手,而主意則無可用工夫也。至於無工夫處是工夫,又自是止之深處,修之妙手,所謂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者也。

  丁巳秋,侍東廓老師于青原會上時,講不善非才之罪,廓翁命材,材曰:「世間事但屬伎倆知解者,信乎有能有不能,此所以可諉罪於才。若夫為子而不孝,為臣而不忠,是所謂為不善也,豈亦可雲才不能孝,才不能忠,而直以不善之罪諉之於才乎?」

  靈之體雖本虛,而靈之用必乘氣發竅之後,後天之分數居多。故任靈則必至從質,從質則其流必至滅天。除卻返本還源,歸性攝知,別無可收拾之處。

  學問之講,只在辨宗之難。宗在致知,則雖說知本,說知止,一切以知為體。宗在知本,則雖用致知,用格物,一切以止為歸。(以上《答李汝潛》)

  主致知,是直以有睹聞者為本體矣。以有睹聞者為體,而欲希不睹聞之用,恐本體工夫未易合一。

  「自有天地以來,此氣常運,自有人生以來,此心常發」。晦翁此言,僕竊以為至到之語。未有孤坐兀兀,寂然如枯木倚寒岩,無一生髮者也。《書》雲:「惟天生民,無主乃亂。」彼言雖為命世者發,吾徒學問之方,豈不如是?此《大學》所以必先知止也。知得止,則不論動靜閑忙,自然常有事幹,翼翼小心,昭事上帝,不顯亦臨,無射亦保矣。

  從古立教,未有以知為體者,餘二十年前,即不信之矣,故有「致知者,致其知體」之說。良知者,發而不加其本體之知者也,非知體也。辛酉之歲,又覺其非,複為性覺之說。今思之,總之鼠遷穴中,未離窠臼。陽明先生曰:「良知即是未發之中,即是寂然不動,廓然而大公的本體。盡力推向體邊,其實良知畢竟是用,豈可移易?大率救敝補偏。」陽明先生蓋是不得已而為說,已有大功於當世矣。今亦何煩更論?只學者入頭本領處,不得不當下討明白耳。間複書存翁有雲:「先儒曰:『乃若致知,則存乎心悟,致知焉盡矣。』鄙人則曰:『乃若知本,則存乎心悟,知本焉至矣。』」蓋在致知,則以知為體,在知本,則以知為用。以致知為宗,則所吃緊者,要在求知;以知本為宗,則所吃緊者,又當明本矣。肯信此學,直截從止上求竅,本地歸宗。無端更迭床上之床,架屋下之屋,則所雲籠內之光,籠外之光,知覺之知,德性之知,與夫或以獨知為良知,或以獨之一字為良知,總屬閒談,俱可暫停高閣。倘猶未信斯言,則煙波萬頃,滅沒由君,附贅懸疣,疑團正結,真令千佛禁口,七聖皆迷。豈予末學,區區言語,斯須所能判決。舊答敬庵有雲:「昔之支離者,不過支離于訓解,今之支離者,乃至支離於心體。夫支離于訓解,昔賢猶且憂之,而況支離於心體乎?」此語真可為痛傷者也。(以上《答詹養澹》)

  儒者之論學,事事歸實,釋氏之論學,事事歸空。事事歸實,蓋直從立教開宗,合下見性處便實,直說到無聲無臭、不睹不聞、至隱至微處,亦無往而非實也。故善所必有,豈可言無?惡所本無,又不待說。無善,則仁義禮智從何植種?惻隱羞惡、辭讓是非從何發苗?無善無惡既均,則作善作惡亦等,蓋總之非吾性之固有也。見性一差,弊蓋至此。推原其故,以其只就用上看體,直於知覺運動之中,認其發機之良者,據之以為天命之體。豈知天之髮露,固有人之作用,亦多不然,則何以同一心也。端緒之危微稍分,而道心人心截然若兩敵者乎?即此而觀,則知知覺運動不可言性,儒者之學斷須本天。程、朱之論,固自有理之到處者也。(《答塗清甫》)

  才說知本,便將本涉虛玄;才說知止,便爾止歸空寂;才說修身為本,卻又不免守局拘方、狥生執有。此學所以悟之難也。(《答李思忠》)

  體則萬物皆備,用則一物當幾。格物者格其一物,當幾之物也。鄙人誠有是說,亦因學不明本者,故將格物懸空講之,無有事實,不得已而為之言。其實合家國天下,通為一身,自是萬物皆備,固無煩於解說。

  在家修之家,在國修之國,在天下修之天下,亦自是一物當幾,何所容其擬議雲然者?若有似於言之近工描畫支離,亦恐漸遠本實落舊見解。此鄙人所以不甚道也。只實實落落與他挈出知本為歸宗,知止為入竅,使人隨事隨物而實止之,實修之,即所雲格致誠正者,一切並是實事實功,豈不痛快簡易?心無不正,不必更動正的手腳,有不正焉而修之,即止之矣。意無不誠,不必更動誠的手腳,有不誠焉而修之,即止之矣。知無不致,不必更動致的手腳,有不致焉而修之,即止之矣。物無不格,不必更動格的手腳,有不格焉而修之,即止之矣。是皆所謂格物也,致知也。然齊家也,齊其固有之家,治國也,治其固有之國,平天下也,平其固有之天下,非因齊治均平之事至,而後有是家國天下也。此吾所以謂之體,則萬物皆備也。然當其齊家也,不可二之國矣,當其治國也,不可二之天下矣。雖均平治齊之事交至於吾前,而吾所以應之者,其當幾之際,畢竟只是一物而已。雖誠正格致之用屢遷,變動不居,若甚無有典要,而究其當幾之際,吾所以格之者,亦畢竟只是一物而已。此吾所以謂之用,則一物當幾也。格物者,格其一物當幾之物也,可謂理不然乎?

  癸亥前,曾因讀《易》,偶有觸於本末始終之序,于時全學未明,知止之法亦所未悟,只以《易》語強自支撐,謂「安其身,而後動其身,未安,寧可不動。易其心,而後語其心,未易,寧可不語」。彷佛十年來,乃近止地。止地稍固,作用處乃漸見輕省也。大率同一格物,以知本之旨用之,則一切皆己分事,以應務之心用之,則一切盡人分事。

  聖人之知,要從止出,故必定靜安,而後貴其能慮。後世之學,先從慮上下手,知上充拓,此實本末始終之辨。(以上《答李汝潛》)

  予學三十年矣,自省己躬,絕無有悟。願從予學者,學予之不悟可也,切不可虛誇,作慕大希高之想也。(《答友人》)

  誰能不用靈明,但用之以向外馳走,則為眾人之任情滅天;用之以反躬歸複,則為君子之立極定命。

  由仁義而行者,即是本天路徑,由仁義而襲者,即是本心路徑。知有良不良,總是一知,決不可以駐腳。本天而動,則知自良,本知而求良,一切皆慮後事,而知不可雲良矣。

  須思命脈只是一個善,訣竅只是一個止,如何反反復覆,必要說歸修身為本,必要揭出修身為本,必悟此,而後止真有入竅,善真有諦當,乃不為墮于邊見也。不然無寂感,無內外,無動靜,豈不玄妙?少失分毫,便落捕風鏤塵,弄影舞像之中,依舊是辨體的家風也。(以上《答龔葛山》)

  夫天載,實體也;無聲無臭,讚語也,後之專言無聲無臭者,皆是道讚語,而遺其實體者也。故談至善,而專指為無聲無臭者,亦猶是也。

  允執之中,不是專主流行,而隨時處中之中,自備其內;至善之善,亦不專主流行,而隨感而應之善,自存其中。以致知為主腦者,是知有流行,而不知有歸宿者也。恐至命一脈,遂截然斷路,不復有歸複之期矣。(以上《答董蓉山》)

  先儒謂「不得以天地萬物撓己,己立後,自能了當得天地萬物」者,亦是吃緊為人之意。要在善看,不然天地萬物果撓己者乎?等待己立,乃了天地萬物乎?忘本逐末者,狥人者也,誠不可為知本;知有己,不知有人,了己者,自了者也,亦不得謂之知本。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,是說仁者之體,非說仁者之造。認得是體,即所謂認得為己,何所不至?認得為造,己未立,何暇立人?己未達,何時達人?即所謂若不為己,自與己不相干,名曰求仁,去仁遠矣。知本兩字,即是求仁,但稍換卻頭面,故不但知本者,不可著人,即求仁者,亦決無有狥人之理,摩頂放踵,病此兆矣。不但求仁者,不可守株,即知本者,亦決無有守株之理,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,弊有由矣。(《答詹世輯》。)

  有疑止修兩挈,為多了頭面者,不知全經總是發明止於至善,婉婉轉轉,直說到修身為本,乃為大歸。結實下手,此吾所以專揭修身為本,其實正是實做止於至善,故曰知修身為本,而止之是也。(《答蔣崇文》)

  一個念頭稍涉虛玄,便流意見,一句話頭稍欠填實,便托空詮。己之自進工夫,由此固疏,人之觀視察安,亦即便分誠偽矣。(《答董蓉山》)

  雷陽一夕,透體通融,獨來獨往,得無罣礙。(《答滕少崧》)

  自悟徹知本後,學得湊手,乃知從前說者作者,大抵偽也。說本體固恍恍惚惚,認似作真;說工夫亦恍恍惚惚,將無作有。或認靜邊有者,透不到事上,或認見地明者,合不到身上,大率皆是意可揣得,口可說得,而實在落手做不得也。此其所為偽也。(《答從弟孟育》)

  三十載注情問學,何處不參承?到處如油入面,攪金銀銅鐵為一器。及此七載間,戊寅經涉多艱,乃豁然洞然,知正正堂堂,自有儒家的學脈也。(《與沈從周》)

  有友主保守靈明之說者,予曰:「兄既主靈明,必令無時不明,無事不靈。未論爪生髮長,筋轉脈搖,為兄不明。兄純孝人也,即兄母死初哀一段,果祇激於一慟,而不容自已乎?將主以靈明,而必為之加減劑量,使之適協乎?若不照則是靈有不保,若必照則恐孝有未至。人未有自致者也,必也親喪乎!是兄用情,反恒人之情之不若矣。」其友為之蹙然,請質。予曰:「兄毋訝,亦毋驚,此蓋孔聖人之所不能與以知者也,而兄必欲與之,此其所以異於孔子之學。」其友曰:「然則將奈何?」予曰:「顏淵死,子哭之慟矣。孔子全然不知,因人喚醒,恰好回頭照出自中之則,乃曰:『有慟乎!非夫人之慟而誰為?』惟不識知,乃能順則,若必識知,去則遠矣。」其友為之豁然,乃盡棄從前之學。(《答週三泉》)

  孔子以知止入門,而後之儒者卻先格物,不知止。不知,則身心尚無歸宿,而所謂格物者,安得不病於支離?本不悟,則意緒尚不免於二三,而所謂致知者,安得不流為意見?(《與張洪陽》)

  止此則自虛,然卻不肯揭虛為本;修此則自寂,然卻不可執寂為宗。(《答塗清甫》)

  學之以修身為本也尚矣,複以為必先知本者,豈修身為本之外,又別有所謂知本乎?曰:「非然也。蓋必知本,而後有以知家國天下之舉非身外物也,知均平齊治之舉非修外事也。知本者,知修身為本也,非知修身為本之外,又別有所謂知本也。」(《答李汝潛》)

  知本一脈,當官尤為日著之效,只一點念頭,上向監司處迎揣,下向百姓處猜防,自謂之用明,即所謂能疑為明,何啻千里矣!與本風光毫髮不相蒙涉,端拱垂裳,豈無照智?只其所注宿者,不於人,必於己耳。(《答劉良弼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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