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鄒善《潁泉先生語錄》


  學者真有必求為聖人之心,則即此必求一念,是作聖之基也。猛自奮迅一躍,躍出,頓覺此身迥異塵寰,豈非千載一快哉!

  和靖謂:「敬有甚形影,只收斂身心,便是主一。如人到神祠中致敬時,其心收斂,更著不得毫髮事,非主一而何?此最得濂、洛一脈。

  學莫要於識仁。仁,人心也。吾人天與之初,純是一團天理,後來種種嗜欲,種種思慮,雜而壞之。須是默坐澄心,久久體認,方能自見頭面。子曰:「默而識之。」識是識何物?謂之默則不靠聞見,不倚知識,不藉講論,不涉想像,方是孔門宗旨,方能不厭不倦。是故必識此體,而後操存涵養始有著落。

  學莫切於敦行,仁豈是一個虛理?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,無一而非仁也。知事外無仁,仁體時時流貫,則日用之間,大而人倫不敢以不察,小而庶物不敢以不明。人何嘗一息離卻倫物,則安可一息離卻體仁之功?一息離便非仁,便不可以語人矣。顏子視、聽、言、動,一毫不雜以非禮,正是時時敦行,時時善事吾心。

  先儒謂:「學成於靜。」此因人馳於紛擾,而欲其收斂之意。若究其極,則所謂不睹不聞。主靜之靜,乃吾心之真,本不對動而言也,即周子所謂「一」,程子所謂「定」。時有動靜,而心無動靜,乃真靜也。若時而靜存,時而動察,乃後儒分析之說。細玩「子在川上」章,可自見矣。

  孔子謂:「苟志於仁,無惡也。」若非有此真志,則終日縈縈,皆是私意,安可以言過?

  李卓吾倡為異說,破除名行,楚人從者甚眾,風習為之一變。劉元卿問于先生曰:「何近日從卓吾者之多也?」曰:「人心誰不欲為聖賢,顧無奈聖賢礙手耳。今渠謂酒色財氣,一切不礙,菩提路有此便宜事,誰不從之?」

  夫子謂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為鮮,蓋真能見過,則即能見吾原無過處,真能自訟,則常如對讞獄吏,句句必求以自勝矣。但人情物理,不遠於吾身,苟能反身求之,又何齟齬困衡之多?蓋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,則人我無間,其順物之來,而毌以逆應之,則物理有不隨我而當者乎?

  格致之功,乃曾子發明一貫之傳。天下萬事萬物,莫不原于吾之一心,此處停妥,不致參差,即是大公之體。以此隨事應之,無所增損起滅,即是順應之流行矣。動容貌,出辭氣,正顏色,莫非以此貫之。

  所諭「應事接物,惟求本心安妥便行。否,雖遠眾勿恤」。學能常常如是,本心時時用事,久之可造於誠。世有以真實見羨者,吾因之以加勉,有以迂闊見誚者,吾不因之而稍改。何也?學所以求自信而已,非為人也。然所謂本心安妥,更亦當有辨真無私心,真無世界心,乃為本心,從此安妥,乃為真安妥,不然,恐夾帶世情,夾帶習見,未可以語本心安妥也。

  夫為吾一身之主,為天地萬物之主,孰有外於心?所以握其主以主天地萬物,孰有過於存心?非我公反身體貼,安能言之親切若此?第存心莫先於識心,識心莫先於靜,所謂心固不出乎腔子裡然退藏於密者此也,彌滿於六合者亦此也。所謂識,固始於反觀默認,然淨掃其塵念,而自識其靈明之體可也。識此靈明之呈露,而不極深研窮以得其全體不可也。所謂存,固始于靜時凝結,然「屋漏」,此操存之功也,「友君子」,亦此操存之功也。所謂靜亦有二:有以時言者,則動亦定、靜亦定之動靜是也;有以體言者,則不對動說,寂以宰感,翕聚以宰發散,無時不凝結,亦無時不融釋,所謂無欲故靜,即程門之定是也。若曰有嗜靜處,則能必其無厭動處耶?若曰常在裡面,停停當當,則方其在外時,又何者在裡面耶?心者,天下至神至靈者也。存心者,握其至神至靈,以應天下之感者也。苟認定吾靈明之相,而未盡吾真體之全,即不免在內在外之疑。苟分存心與應務為二時,即不能免靜時凝結,動時費力之疑。願公不以其所已得為極至,而深識此心之全體,盡得存心之全功,則自有渙然冰釋處矣。

  學不明諸心,則行為支;明不見諸行,則明為虛。明者,明其所行也。行者,行其所明也。故欲明吾孝德,非超悟乎孝之理已也,真竭吾之所以事父者,而後孝之德以明。欲明吾弟德,非超悟乎弟之理已也,真盡吾之所以事兄者,而後弟之德以明。舜為古今大聖,亦惟曰:「明於庶物,察於人倫。」舍人倫庶物,無所用其明察矣。若本吾之真心,以陳說經史,即此陳說,即行其所明也,安可以為逐物?本吾之真心,以習禮講《小學》,即此講習,即行其所明也,安可以為末藝?然今世所謂明心者,不過悟其影響,解其字義耳。果超果神者誰與?若能神解超識,則自不離日用常行矣。故下學上達,原非二時,分之即不可以語達,即不可以語學。故曰:「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,是丘也。」作與語固為行,止與默亦為行,人一日何時可離行耶?行本重,然實不在明之外也。

  所謂將來學問,只須慎獨,不須防檢,而既往愆尤習心未退,當何以處之?夫吾之獨處,純然至一,無可對待。識得此獨,而時時慎之,又何愆尤能入、習心可發耶?但吾輩習心有二:有未能截斷其根,而目前暫卻者,此病尚在獨處,獨處受病,又何慎之可言?有既與之截斷,而舊日熟境不覺竊發者,於此處覺悟,即為之掃蕩,為之廓清,亦莫非慎之之功。譬之醫家,急治其標,亦所以調攝元氣。譬之治水,雖加疏鑿決排,亦莫非順水之性。見獵有喜心,正見程子用功密處,非習心之不去也。人一能之,己百之,人十能之,己千之,此正是困勉之功,安可以為著意?但在本體上用,雖困且苦,亦不可以言防檢。今世之防檢者,亦有熟時,不可以其熟時為得操存之要,何如?何如?

  程門慎獨之旨,發於川上,正是不舍晝夜之幾。非禮勿視、聽、言、動,時時在禮上用力,即慎獨也。時時是禮,時時無非禮,安論境界?試淺言之,雖向晦宴息,吾心亦炯然不昧,吾耳目身口亦不能離,又安有無視、聽、言、動之時?雖在夢中,有呼即醒,何嘗俱入於滅?《易》所謂寂者,指吾心之本體不動者言也,非指閒靜之時也。功夫只是一個,故曰「通乎晝夜之道而知」,在知處討分曉,不在境上生分別。

  承示元城之學,力行七年而後成,上蔡別程子數年,始去一「矜」字,何其難?子曰:「欲仁而仁至」,又何其易?切問也,夫仁何物也?心也。心安在乎?吾一時無心,不可以為人,則心在吾,與生俱生者也。求吾之與生俱生者,安可以時日限?試自驗之。吾一念真切,惟求複吾之真體,則此欲仁一念,已渾然仁體矣,何有於妄?何處覓矜?無妄無矜,非仁體而何?至於用力之熟,消融之盡,則不能不假以歲月耳。今高明既信我夫子「欲仁仁至」之語,則即此處求之足矣,不必更于古人身上生疑,斯善求仁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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