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鄒德涵《聚所先生語錄》


  今人只說我未嘗有大惡的事,未嘗有大惡的念頭,如此為人,也過得。不知日間昏昏慒慒,如醉如夢,便是大惡了。天地生我,為人豈徒昏慒天地間,與蟲蟻並活已耶?

  諸生夜侍,劉思征問曰:「堯、舜之心至今在,其說如何?」先生曰:「汝知得堯、舜是聖人否?」曰:「知之。」曰:「即此便是堯、舜之心在。」時李肖、岑大行在坐,謂諸生曰:「堯、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人孰不曉得父母當孝,兄弟當弟?這點心,即盜蹠亦是有的,但人都是為氣欲蔽了,不能依著這心行去。」先生謂諸生曰:「汝信得及否?」諸生對曰:「信得。」先生曰:「這個心是人人都有的,是人人都做得堯、舜的,世人卻以堯、舜的心去做盜蹠的事,圖小小利欲,是猶以千金之璧而易壺飡也。可惜!」

  李如真述前年至楚侗先生家,與其弟楚倥同寢九日,數叩之不語。及將行時,楚倥乃問曰:「《論語》上不曰如之何、如之何,汝平日如何解?」如真對以為「我今日不遠千里特來究證,亦可謂如之何、如之何矣,子全無一言相教耶?」楚倥曰:「汝到不去如之何、如之何,又教我如之何。」先生甚歎其妙。凡至會者,輒以此語之。一友雲:「若行得路正,他如之何、如之何便好。若路不正,就是如之何、如之何也無用。」先生笑曰:「只是不曰如之何、如之何,若曰如之何、如之何,路道自不會差了。」一友呈其見解之,先生曰:「解得不中用,只是要如之何、如之何就是。」

  問「自立自達」。曰:「自立是卓然自立於天地間,再無些倚靠人,推倒他不得。如太山之立於天地間,任他風雷俱不能動,這方是自立。既自立了,便能自達,再不假些幫助,停滯他不得。如黃河之決,一瀉千里,任是甚麼不能沮他,這方是自達。若如今人靠著聞見的,聞見不及處,便被他推倒了,沮滯了。小兒行路,須是倚牆靠壁,若是大人,須是自行。」

  凡功夫有間,只是志未立得起,然志不是凡志,須是必為聖人之志。若是必為聖人之志,亦不是立志。若是必為聖人之志,則凡行得一件好事,做得一上好功夫,也不把他算數。

  一友言己教侄,在聲色上放輕些。先生曰:「我則異於是。我只勸他立志向學。若勸得他向學之志重了,他於聲色上便自輕,不待我勸。昔孟子于齊王好樂,而曰 『好樂甚,則齊其庶幾乎』!於好勇,則曰『請好大勇』。曰好貨,就曰『好貨也好,只要如公劉之好貨』。曰好色,就曰『好色也好,只要如太王之好色』。今人若聽見說好貨、好色,便就說得好貨、好色甚不好了,更轉他不得。今人只說孟子是不得已遷就的話,其實不知孟子。」

  先生謂康曰:「為學只好信得『人皆可以為堯、舜』一句。」康曰:「近來亦信得及,只是無長進。」曰:「試言信處何如?」康曰:「只一念善念,便是堯、舜。」曰:「如此卻是信不及矣。一日之中,善念有幾,卻有許多時不是堯、舜了。只無不善處,便是堯、舜。」康曰:「見在有不善處,何以是堯、舜?」曰:「只曉得不善處,非堯、舜而何?」

  先生問康曰:「近日用功何如?」康曰:「靜存。」曰:「如何靜存?」康曰:「時時想著個天理。」曰:「此是人理,不是天理。天理天然自有之理,容一毫思想不得。所以陽明先生說『良知是不慮而知』的。《易》曰:『何思何慮。』顏淵曰:『如有所立卓爾。』說如有,非真有一件物在前。本無方體,如何可以方體求得?到是如今不曾讀書人,有人指點與他,他肯做,還易得,緣他止有一個欲障。讀書的人,又添了一個理障,更難擺脫。你只靜坐,把念頭一齊放下,如青天一般,絕無一點雲霧作障,方有會悟處。若一心想個天理,便受他纏縛,非惟無益,而反害之。《書》曰:『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。』你今想個天理,反添了這個人心,自家常是不安的。若是道心,無聲無臭,容意想測度不得。容意測度又不微了。《中庸》曰:『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。』怒而無有作惡,喜而無有作好,所謂情順萬物而無情,心普萬物而無心,無動無靜,方功夫的當處。譬之鏡然,本體光明,妍來妍照,媸來媸照,鏡裡原是空的,沒有妍媸。你今如此就謂之作好。」康曰:「如此莫落空否?」曰:「不要怕空,果能空得,自然有會悟處。」康曰:「如此恐流於佛學也。」曰:「空亦不同。有一等閒人的空,他這空,是昏昏慒慒,胸中全沒主宰,才遇事來,便被推倒,如醉如夢,虛度一生。有異教家的空,是有心去做空,事物之來,都是礙他空的,一切置此心於空虛無用之地。有吾儒之空,如太虛一般,日月、風雷、山川、民物,凡有形色象貌,俱在太虛中發用流行,千變萬化,主宰常定,都礙他不得的,即無即有,即虛即實,不與二者相似。」康曰:「康初亦從空上用功,只緣不識空有三等之異,多了這個意見,便添一個理障。今已省得此意,當下卻空不來。」曰:「這等功夫,原急不得,今日減得些,明日又減得些,漸漸減得去,自有私意淨盡,心如太虛。日子忙不得,如忙,又是助長,又是前病復發了。」

  康問:「孟子雲『必有事焉』,須時時去為善方是。即平常無善念時、無惡念時,恐也算不得有事否?。先生曰:「既無惡念,便是善念,更又何善念?卻又多了這分意思。」康曰:「亦有惡念發而不自知者。」先生曰:「這點良知,徹頭徹尾,無始無終,更無有惡念發而不自知者。今人錯解良知作善念,不知知此念善是良知,知此念惡亦是良知,知此無善念無惡念也是良知,常知,便是必有事焉。其不知者,非是你良知不知,卻是你志氣昏惰了。古人有言曰:『清明在躬,志氣如神。』豈有不自知的?只緣清明不在躬耳。你只去責志,如一毫私欲之萌,只責此志不立,則私欲便退聽。所以陽明先生責志之說最妙。」

  先生謂康曰:「人之有是四端,猶其有是四體,信得及否?」康對曰:「康今說信得,只是口裡信得,不是心裡信得,緣未思量一番,未敢便謂信得。」先生曰:「倒不要思量,大抵世學之病,都是揣摩影響,如猜拳一般。聖門若顏子,便是開拳,見子個數分明。且汝今要回,須要討個分明,半明半暗,不濟得事。」康默自省有覺,因對曰:「只因老師之問,未實體認得,便在這裡痛,恐便是惻隱之心;愧其不知,恐便是羞惡之心;中心肅然,恐便是恭敬之心;心中辨決,有無當否,恐便是是非之心。即此一問,四端盡露,真如人之有四體一般,但平日未之察耳。」先生喜曰:「這便是信得及了。」康又曰:「四端總是一端,全在是非之心上,惻隱知其為惻隱,羞惡知其為羞惡,恭敬知其為恭敬。若沒是非之心,何由認得?亦何由信得?此便是良知,擴而充之則致矣。」先生曰:「會得時止說惻隱亦可,說羞惡亦可,說恭敬亦可。」

  「仁者見之謂之仁,智者見之謂之智」,有所見,便不是道。百姓之愚,沒有這見,卻常用著他,只不知是道。所以夫子曰:「中庸不可能也。」中是無所依著,庸是平常的道理。故孟子言孝,未嘗以割股廬墓的,卻曰:「孩提之童,無不知愛其親。」言弟則曰:「徐行後長者謂之弟。」今人要做忠臣的,只倚著在忠上,便不中了;為此驚世駭俗之事,便不庸了。自聖人看來,他還是索隱行怪,縱後世有述,聖人必不肯為。往年有一友問心齋先生雲「如何是無思而無不通?」先生呼其僕,即應,命之取茶,即捧茶至。其友複問,先生曰:「才此僕未嘗先有期我呼他的心,我一呼之便應,這便是無思無不通。」是友曰:「如此則滿天下都是聖人了。」先生曰:「卻是日用而不知,有時懶困著了,或作詐不應,便不是此時的心。」陽明先生一日與門人講大公順應,不悟。忽同門人游田間,見耕者之妻送飯,其夫受之食,食畢與之持去。先生曰:「這便是大公順應。」門人疑之,先生曰:「他卻是日用不知的。若有事惱起來,便失這心體。」所以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。赤子是個真聖人,真正大公順應,與天地合德,日月合明,四時合序,鬼神合吉凶的。

  一友謂「知人最難」。先生擘畫一「仁」字,且曰:「這個仁難知,須是知得這個仁,才知得那個人。」是友駭問,先生曰:「唯仁人能好人,能惡人。」是友悚然。

  有問「仁體最大,近已識得此體,但靜時與動時不同,似不能不息」。曰:「爾所見者,妄也。所謂仁者,非仁也。似此懸想,乃背於聖門默識之旨,雖勞苦終身,不能彀一日不息。夫識仁者,識吾身本有之仁,故曰:『仁者,人也。』今爾所見,是仁自仁,而人自人,想時方有,不想即無,靜時方明,才動即昏,豈有仁而可離者哉?豈有可離而謂之仁哉?故不假想象而自見者仁也,必俟想像而後見者非仁矣;不待安排佈置而自定者仁也,必俟安排佈置而後定者非仁矣;無所為而為者仁也,有所為而為者非仁矣;不知為不知者仁也,強不知以為知者非仁矣;與吾身不能離者仁也,可合可離非仁矣;不妨職業而可為者仁也,必棄職業而後可為者非仁矣;時時不可息者仁也,有一刻可息非仁矣;處處皆可體者仁也,有一處不可體者非仁矣;人皆可能者仁也,有一人不可能者非仁矣。孔子曰:『道二,仁與不仁而已矣。』出乎此則入乎彼,一日不識仁,便是一日之不仁,一時不識仁,便是一時之不仁。不仁則非人矣,仁則不外於人矣。識仁者,毋求其有相之物,惟反求其無相者而識之,斯可矣。」

  先生曰:「言思忠,事思敬,只此便是學。」一友曰:「還要本體。」曰:「又有甚麼本體?忠敬便是本體,若無忠敬,本體在何處見得?吾輩學問,只要緊切,空空說個本體,有何用?所以孟子曰:『無為其所不為,無欲其所不欲。』如此而已矣,便有甚麼?人人有個不為不欲的,人只要尋究自家那件是不為不欲的,不為不欲他便了。」

  「學而不思則罔,思而不學則殆。」人只行些好事,而不思索其理,則習矣而不察,終是昏昏慒慒,全無一毫自得意思,做成一個冥行的人。人只思索其理,而不著實去行,懸空思索,終是無有真見,不過窺得些影響,做成一個妄想的人。所以知行要合一。

  先生曰:「世人把有聲的作聞,有形的作見,不知無聲無形的方是真見聞。」康曰:「戒慎不睹,恐懼不聞,若有所戒慎、恐懼,便睹聞了,功夫便通不得晝夜。」先生曰:「人心才住一毫便死了,不能生息。」

  看人太俗,是學者病痛。

  問:「如何是本心?」曰:「即此便是。」又問:「如何存養?」曰:「常能如此便是。」

  有疑於「當下便是」之說者,乃舉孟子之擴充為問。先生曰:「千年萬年只是一個當下。信得此個當下,便信得千萬個。常如此際,有何不仁不義、無禮無智之失?孟子所謂擴充,即子思致中和之致,乃是無時不然,不可須臾離意思,非是從本心外要加添些子。加些子便非本心,恐不免有畫蛇添足之病。」

  實踐非他,解悟是已。解悟非他,實踐是已。外解悟無實踐,外實踐無解悟。外解悟言實踐者知識也,外實踐言解悟者亦知識也,均非帝之則,均非戒慎之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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