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鄒守益《東廓語錄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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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「性固善也,惡亦不可不謂之性」。曰:「以目言之,明固目也,昏亦不可不謂之目。當其昏也,非目之本體矣。」 古人以心體得失為吉凶,今人以外物得失為吉凶。作德日休,作偽日拙,方見影響不爽。奉身之物,事事整飾,而自家身心,先就破蕩,不祥莫大焉。 性字從心從生,這心之生理,精明真純,是發育峻極的根本。戒慎恐懼,養此生理,從君臣父子交接處,周貫充出,無須臾虧損,便是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。 古人發育峻極,只從三千三百充拓,不是懸空擔當。三千三百,只從戒懼真體流出,不是技節檢點。 自天子至於庶人,皆有中和位育。中和不在戒懼外,只是喜怒哀樂,大公順應處;位育不在中和外,只是大公順應,與君臣父子交接處。 人倫庶物,日與吾相接,無一刻離得,故庸德之行,庸言之謹,兢業不肯放過,如織絲者絲絲入簆,無一絲可斷,乃是經綸大經。 問諸生:「平旦之氣奚若?」曰「覺得清明,覺得無好惡。」曰:「清明者心也,而無好惡則有心而無意;清明者知也,而無好惡則有知而無物。二三子試思之,果有無意之心,無物之知乎?」曰:「平旦之氣,湛然虛明。杲日當空,一物不留。」曰:「一物不留,卻是萬物畢照。一物不留,是常寂之體;萬物畢照,是常感之用。」 濂溪主靜之靜,不對動而言,恐人誤認,故自注無欲。此靜字是指人生而靜真體,常主宰綱維萬化者。在天機,名之曰「無聲無臭」,故揭「無極」二字;在聖學,名之曰「不睹不聞」,故揭「無欲」二字。天心無言,而元亨利貞無停機,故百物生;聖心無欲,而仁義中正無停機,故萬物成。知太極本無極,則識天道之妙;知仁義中正而主靜,則識聖學之全。 戒慎恐懼之功,命名雖同,而血脈各異。戒懼於事,識事而不識念;戒懼於念,識念而不識本體。本體戒懼,不睹不聞,常規常矩,常虛常靈,則沖漠無朕,未應非先,萬象森然,已應非後,念慮事為,一以貫之,是為全生全歸,仁孝之極。 問「天下事變,必須講求」。曰:「聖門講求,只在規矩,規矩誠立,千方萬圓,自運用無窮。平天下之道,不外絜矩,直至瓊台,方補出許多節目,豈是曾子比丘氏疏略欠缺?」 問「格致」。曰:「心不離意,知不離物。而今卻分知為內,物為外;知為寂,物為感,故動靜有二時,體用有二界,分明是破裂心體。是以有事為點檢,而良知卻藏伏病痛,有超脫事為,而自謂良知瑩徹,均之為害道。」 徐少初謂:「真性超脫之幾,須從無極太極悟入。」曰:「某近始悟得此意,然只在二氣五行流運中,故從四時常行、百物常生處見太極,禮儀三百、威儀三千處見真性,方是一滾出來,若隱隱見得真性本體,而日用應酬,湊泊不得,猶是有縫隙在。先師有雲:『不離日用常行內,直造先天未畫前。』了此便是下學上達之旨。」 問「博約」。曰:「聖門之學,只從日用人倫庶物,兢兢理會自家真性,常令精明流行。從精明識得流行實際,三千三百,彌綸六合,便是博文。從流行識得精明主宰,無形無聲,退藏於密,便是約禮。故『亦臨亦保,昭事上帝。不怨不尤,知我其天。』初無二塗轍。」 問「不睹不聞」。曰:「汝信得良知否?」曰:「良知精明,真是瞞昧不得。」曰:「精明有形乎?」曰:「無形。」曰:「有聲乎?」曰:「無聲。」曰:「無形與聲,便是不睹不聞;瞞眛不得,便是莫見莫顯。」 問「戒懼」。曰:「諸君試驗心體,是放縱的,是不放縱的?若是放縱的,添個戒懼,卻是加了一物。若是不放縱的,則戒懼是複還本體。年來一種高妙口譚,不思不勉,從容中道精蘊,卻怕戒懼拘束,如流落三家村裡,爭描畫宗廟之美、百官之富,於自家受用,無絲毫干涉。」 有苦閑思雜念者,詰之曰:「汝自思閑,卻彭閑思;汝自念雜,卻惡雜念。辟諸汝自醉酒,卻惡酒醉。果能戒懼一念須臾不離,如何有功夫去浮思?」 錢緒山論意見之弊,謂:「良知本體著於意見,猶規矩上著以方圓,方圓不可得而規矩先裂矣。」曰:「此病猶是認得良知粗了。良知精明,肫肫皜皜,不粘帶一物。意即良知之運行,見即良知之發越,若倚於意,便為意障,倚於見,便為見障。如秤天平者,手勢稍重便是弊端。」 王泉石雲:「古人開物成務,實用須講求得定,庶當局時不失著。」曰:「某嘗看棋譜,局局皆奇,只是印我心體之變動不居。若執定成局,亦受用不得,緣下了二三十年棋,不曾遇得一局棋譜。不如專心致志,勿思鴻鵠,勿援弓矢,儘自家精神,隨機應變,方是權度在我,運用不窮。」 龍溪曰:「不落意見,不涉言詮,如何?」曰:「何謂意見?」曰:「隱隱見得自家本體,而日用湊泊不得,是本體與我終為二物。」曰:「何謂言詮?」曰:「凡問答時,言語有起頭處,末稍有結束處,中間有說不了處,皆是言詮所縛。」曰:「融此二證如何?」曰:「只方是肫肫皜皜實際。」 程門所雲「善惡皆天理,只過不及處便是惡」,正欲學者察見天則,不容一毫加損。雖一毫,終不免踰矩。此正研幾脈絡。 《大學》言好惡,《中庸》言喜怒哀樂,《論語》言說樂不慍。舍自家性情,更無用功處。 順逆境界,只是晴雨,出處節度,只是語默。此中潔淨,無往不潔淨,此中粘帶,無往不粘帶。 問「道器之別」。曰:「盈天地皆形色也,就其不可著、不可聞、超然聲臭處指為道,就其可睹、可聞、體物不遺指為器,非二物也。今人卻以無形為道,有形為器,便是裂了宗旨。喜怒哀樂即形色也,就其未發渾然、不可睹聞指為中,就其發而中節、燦然可睹聞指為和。今人卻以無喜怒哀樂為中,有喜怒哀樂為和,如何得合?人若無喜怒哀樂則無情,除非是槁木死灰。」 往年與周順之切磋。夢與同志講學,一廚子在旁切肉,用刀甚快。一貓升其幾,以刀逐之,旋複切肉如故。因指語同座曰:「使廚子只用心逐貓,貓則去矣,如何得肉待客?」醒以語順之,忻然有省。 天性與氣質,更無二件。人此身都是氣質用事,目之能視,耳之能聽,口之能言,手足之能持行,皆是氣質,天性從此處流行。先師有曰:「惻隱之心,氣質之性也。」正與孟子形色天性同旨。其謂「浩然之氣,塞天地,配道義」,氣質與天性,一滾出來,如何說得「論性不論氣」。後儒說兩件,反更不明。除卻氣質,何處求天地之性?良知虛靈,晝夜不息,與天同運,與川同流,故必有事焉,無分於動靜。若分動靜而學,則交換時須有接續,雖妙手不能措巧。元公謂「靜而無靜,動而無動」,其善發良知之神乎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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