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鄒守益《東廓論學書》


  向來起滅之意,尚是就事上體認,非本體流行。吾心本體,精明靈覺,浩浩乎日月之常照,淵淵乎江河之常流,其有所障蔽,有所滯礙,掃而決之,複見本體。古人所以造次於是,顛沛於是,正欲完此常照、常明之體耳。(《與君亮、伯光》)

  良知之教,乃從天命之性,指其精神靈覺而言。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,無往而非良知之運用,故戒懼以致中和,則可以位育,擴充四端,則可以保四海,初無不足之患,所患者未能明耳。好問好察以用中也,誦詩讀書以尚友也,前言往行以畜德也,皆求明之功也。及其明也,只是原初明也,非合天下古今之明而增益之也。世之沒溺於聞見,勤苦於記誦,正坐以良知為不足,而求諸外以增益之,故比擬愈密,揣摩愈巧,而本體障蔽愈甚。博文格物,即戒懼擴充,一個功夫,非有二也。果以為有二者,則子思開卷之首,得無舍其門而驟語其堂乎?(《複夏敦夫》)

  越中之論,誠有過高者,忘言絕意之辨,向亦駭之。及臥病江上,獲從緒山、龍溪切磋,漸以平實。其明透警發處,受教甚多。夫乾乾不息於誠,所以致良知也;懲忿、窒欲、遷善、改過,皆致良知之條目也。若以懲忿之功為第二義,則所謂「如好好色,如惡惡臭,已百已千」者,皆為剩語矣。源泉混混以放乎四海,性之本體也,有所壅蔽,則決而排之,未嘗以人力加損,故曰「行所無事」。若忿欲之壅,不加懲窒,而曰「本體原自流行」,是不決不排,而望放乎海也。苟認定懲窒為治性之功,而不察流行之體,原不可以人力加損,則亦非行所無事之旨矣。(《答聶雙江》)

  明德之明,人人完足。遇親而孝,遇長而弟,遇君而忠,遇夫婦而別,遇朋友而信,無往非明德之流行。流行之合宜處,謂之善,其障蔽而壅塞處,謂之不善。學問之道無他也,去其不善以歸於善而已矣。(《與鮑複之》)

  古人理會利害,便是義理;今人理會義理,猶是利害。(《答甘泉》)

  良知精明處,自有天然一定之則,可行則行,可止則止,真是鳶飛魚躍,天機活潑,初無妨礙,初無揀擇。所患者好名好利之私,一障其精明,則糠秕眯目,天地為之易位矣。(《答周順之》)

  果能實見「敬」字面目,則即是性分,即是禮文,又何偏內偏外之患乎?若歧性分禮文而二之,則已不識敬,何以語聖學之中正乎?(《與方時勉》)

  來教謂:「心有主宰,遇非禮則勿視、勿聽,將無以非禮為,在事事物物上求之乎?」心有主宰,便是敬,便是禮;心無主宰,便是不敬,便是非禮。(《答林朝相》)

  聖門要旨,只在修己以敬。敬也者,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塵俗也。戒慎恐懼,常精常明,則出門如賓,承事如祭,故道千乘之國,直以敬事為綱領。信也者,敬之不息者也,非敬之外複有信也。節用愛人,使民以時,即敬之流行於政者也。先儒謂「未及為政」,得毌以修己安百姓為二乎?(《與胡鹿厓》)

  遷善改過,即致良知之條目也。果能戒慎恐懼,常精常明,不為物欲所障蔽,則即此是善,更何所遷?即此非過,更何所改?一有障蔽,便與掃除,雷厲風行,複見本體。其謂「落在下乘」者,只是就事上點撿,則有起有滅,非本體之流行耳。(《答徐子弼》)

  是非逆順境界,猶時有礙,乃知聲臭未泯,還是形而下學問。(《薛中離語》)

  自其精明之無障礙謂之智,及自其精明之無間斷謂之仁守。(《答徐波石》)

  敬也者,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私欲也,故出門使民,造次顛沛,參前倚衡,無往非戒懼之流行,方是須臾不離。

  天理人欲,同行異情,此正毫釐千里之幾,從良知精明流行,則文、武之好勇,公劉、太王之好貨色,皆是天理。若雜之以私欲,則桓、文之救魯、救衛,攘夷安夏,皆是人欲。先師所謂「須從根上求生死,莫向支流論濁清」。

  有疑聖人之功異于始學者,曰:「王逸少所寫『上大人』,與初填朱模者,一點一直,不能一毫加損。」(以上《與呂涇野》)

  小人之起私意,昏迷放逸,作好作惡,至於穿窬剽劫,何往非心,特非心之本體耳。水之過顙在山,至於滔天襄陵,何往非水,然非水之本體矣。戒懼以不失其本體,禹之所以行水也。堤而遏之,與聽其壅橫而不決不排,二者胥失之矣。(《答曾弘之》)

  世俗通病,只認得個有才能,有勳業,有著述的聖人,不認得個無技能,無勳業,無著述的聖人。(《與洪峻之》)

  近有友人相語曰:「君子處世,只顧得是非,不須更顧利害。」僕答之曰:「天下真利害,便是天下真是非。即如捨生取義,殺身成仁,安得為害?而墦肉乞飽,壟上罔斷,安得為利?若論世情利害,亦有世情是非矣。」(《與師泉》)

  吾輩病痛,尚是對景時放過,故辨究雖精,終受用不得。須如象山所雲,「關津路口,一人不許放過」,方是須臾不離之學。(《與周順之》)

  雲「商量家事,矛盾則有我,合同則留情,自是對景增減,又安能與千聖同堂,天地並位?」誠然,誠然。至以貨色名利,比諸霧靄魑魅,則有所未穩。形色天性,初非嗜欲,惟聖踐形,只是大公順應之,無往非日月,無往非郊野鸞凰。若一有增減,則妻子家事,猶為霧靄魑魅,心體之損益,其能免乎?凡人與聖人,對景一也。無增減是本體,有增減是病症。今日亦無別法,去病症以複本體而已矣。(《與師泉》)

  兩城有數條相問,大意主於收視斂聽,一塵不攖,一波不興,為未發之時。當此不攖不興,意尚未動,吾儒謂之存存,存存則意發即誠。僕答之曰:「收視是誰收?斂聽是誰斂?即是戒懼功課,天德王道,只是此一脈。所謂去耳目支離之用,全圓融不測之神,神果何在?不睹不聞,無形與聲,而昭昭靈靈,體物不遺,寂感無時,體用無界,第從四時常行,百物常生處,體當天心,自得無極之真。」(《與雙江》)

  天命之性,純粹至善,昭昭靈靈,瞞昧不得,而無形與聲,不可睹聞。學者于此,無從體認,往往以強索懸悟,自增障蔽。此學不受世態點汙,不賴博聞充拓,不須億中測度,不可意氣承擔,不在枝節點檢,亦不借著述,繼往開來,凡有倚著,便涉聲臭。(《與郭平川》)

  世之論者,謂曾子得之以魯,子貢失之於敏。果若而言,則敏劣于魯矣。古人學術,須到氣質脫化處,方是歸根覆命。億則屢中,是不免挨傍氣習,猶有倚著。而戰戰兢兢,任重道遠,豈魯者所能了?故嘗謂「曾子能脫化得魯,故卒傳其宗;子貢不能脫化得敏,故終止於器。」(《與劉兩江》)

  指其明體之大公而無偏也,命之曰中;指其明體之順應而無所乖也,命之曰和,一物而二稱。世之以中和二致者,是靜存動省之說誤之也;以性上不可添戒懼者,是猖狂而蹈大方之說誤之也。(《答高仰之》)

  近來講學,多是意興,於戒懼實功,全不著力,便以為妨礙自然本體,故精神浮泛,全無歸根立命處。間有肯用戒懼之功者,止是點檢於事,為照管於念慮,不曾從不睹不聞上入微。

  寂感無二時,體用無二界,如稱名與字。然稱名而字在其中,稱字而名在其中,故中和有二稱,而慎獨無二功,今執事毅然自信,從寂處、體處用功夫,而以感應、運用處為效驗,無所用其力,環起而議之,無一言當意者。竊恐有隱然意見,默制其中,而不自覺。此於未發之中,得無已有倚乎?倚於感,則為逐外,倚於寂,則為專內,雖高下殊科,其病于本性均也。(以上《與余柳溪》)

  來教謂「良知是人生一個真種子,本無是非、可否、相對。而言是非、可否、相對,此知之屬氣者。」不知精明貞純、無非無否處,將不屬氣否?(《答雙江》)

  過去未來之思,皆是失卻見在功夫,不免借此以系其心。緣平日戒懼功疏,此心無安頓處,佛家謂之猢孫失樹,更無伎倆。若是視于無形,聽於無聲,洞洞屬屬,精神見在,兢業不暇,那有閒工夫思量過去,理會未來?故「憧憧往來,朋從爾思」,此是將迎病症。「思曰睿,睿作聖」,此是見在本體功程,毫釐千里。(《答濮致昭》)

  陽明夫子之平兩廣也,錢、王二子送于富陽。夫子曰:「予別矣!盍各言所學。」德洪對曰:「至善無惡者心,有善有惡者意,知善知惡是良知,為善去惡是格物。」畿對曰:「心無善而無惡,意無善而無惡,知無善而無惡,物無善而無惡。」夫子笑曰:「洪甫須識汝中本體,汝中須識洪甫功夫,二子打並為一,不失吾傳矣。」

  聖門志學,便是志「不踰矩」之學。吾儕講學以修德,而日用踰矩處,乃以小過安之,何以協一?胸中一有所不安,自戒自懼,正是時時下學,時時上達,准四海,俟百聖,合德合明,只是一矩。(以上《青原贈處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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