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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宗沐文集


  聖人之言心,淵然無朕,其涵也;而有觸即動,其應也。佛氏語其涵者,圓明微妙,而秘之以為奇;俗學即其應者,籹綴繳繞,而離之以為博,要之不能無所近,而亦卒不可入。何者?其不能無所近者緣於心,而卒不可入者遠於體也。聖人者不獨語其涵,懼人之求於微;而不獨語其應,懼人之求於跡。故哀與欽者,心之體也;見廟與墓而興者,其應也。體無所不具,則無所不感;無所不感,則無所不應。因其應而為之文,於是乎有哭擗哀素之等,俎豆璧帛之儀。儀立而其心達,而儀非心也。此所以為聖人之學也。佛氏則從其應,而逆之以歸於無,曰墓與廟、哀與敬皆妄也,而性則離於是者也。俗學者非之曰:「此有也。」則從而煩其名數,深其辯博,而以為非是則無循也。然不知泯感與應者,既以玄遠空寂為性,而其溺於名數辯博者,又詳其末而忘其所以然。予故曰:「禪與俗卒不可入者,由遠於體也。」聖人之言心,詳于宋儒,最後象山陸氏出,盡去世之所謂繳繞者,而直指吾人之應心曰:「見墟墓哀而宗廟欽者心也,辨此心之真偽,而聖學在是矣。」其于致力之功,雖為稍徑,而于感應之全,則指之甚明,而俗學以為是禪也。其所未及者名數辨博也。嗟乎!象山指其應者,使人求其涵也。佛氏逆其應於無,而象山指其跡于應,以是為禪,然則為聖人者,其必在名數辯博乎?以儀為心,予惡乎哀欽之無從也。(《象山集序》)

  瞿曇之宗,其始以生死禍福之說,濟其必行,是以習聞其說者,皆抱必得之志而來,雖狂夫悍卒,皆能舍其舊而從於寂寞孤苦之鄉,甚或面壁投崖,刎身燃指而不悔者,其志誠切,而其事誠專也,而尚安假於言乎?後世之言聖學者,志本非有求為聖賢之心,因循前卻,與習相成,甚或姑以是而息其馳驟之倦,蓋其心以為詞說之不博,而記聞之不多,則其言不行。而其上焉者,始畢其力於訓注,涉獵以求為功果,朝移暮易,而翻於所謂痛切身心者,宜其有所遺而不及矣。此則立志之過也。為佛者,其說誠冥漠迂遠,而其為事則未嘗苟也。付法傳衣,登壇說法,號稱具眼,以續其師者,必其真證而自得焉,而猶或不敢當也。後世之言學者,實則不至,而急於立說,則固有窺之未精而見之未定者。固已遂為人人之所傳矣。雖其或旋覺於未妥,甚或自悔於晚年,而其書遂行,已不可改。則其言之多也,雖其本意尚有未慊,而況概之于聖人之道乎!此其立言之過也。夫佛者屏除翳障,獨懼有我,增慢之病,比於貪淫,而強附宗言,謂之譭謗,其於執著是己之戒,若是乎其嚴也。今學者之論,誠有智者之失矣,有愚者之得矣。苟其言之是而足以相濟也,則芻蕘鄙夫固當兼取以從,於是而乃有勝心焉。或原於偏倚而執之堅,或恥于相屈而必其勝,甚或分門異戶,又或而籓籬焉,則亦無怪乎其言之多而說之激矣,此則勝心之過也。凡是三者,相因為病,所謂本源,沉錮纏綿,雖有特出之才,一入其中,足起足陷,未能自拔,則文字訓解,縱其熠然,譬之古人畫蛇添足,而今更為之鱗爪也,粉飾彌工,去真彌遠。凡若是者,質之于禪,曾有不若此。(《象山粹言序》)

  道之簡易,不待於外襲,而心之本體,不萌於聞見,是孔門之的傳,而吾儒之上乘也。然理合內外,而事無精粗,所惡於聞見者,以其溺心於鬥靡侈觀,而不知有融會歸一之地,至有煩苦艱難,靡敝白首,而於道卒無得而已焉。斯為可擯廢而攘斥也矣。故此理在人,本自各足,譬之五臟四肢,各具以有生也。氣稟生質之清濁不能皆同,譬之厚薄寒熱之各異也。聖人用言以設教,著書以防流,譬之因人之病而藥之,寒熱上下從其所偏勝也。雖以孔子之書,如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經文,悉言天命人心之奧,則固若《內經》、《素問》然後為一定不易之則。若夫《論語》多載問難之詞,其間固有當機而發,因人而施,如問仁問孝之類,已有非全體具備、本末兼舉者矣。朱、陸治方,寒熱各品,而矯厲至道全生則同。故凡君子之學,不溺於聞見。不離於聞見,而將以反約,則鳥附豨薟,固有藉以全生者,而況于聖賢之載籍乎?若皆不計其歸宿之何如,而但以近似者病之,則尊德性之似為禪,而道問學之似為俗,固無以為解矣。是何異執《內經》之理,以律偏勝之方,其不至於廢醫護疾,坐視夫人之劄瘥而莫之救乎?故細讀先生之書,如與呂子約、張敬夫,深以支離為病,而於其德性躬行,未嘗不諄切而屢言之也。若夫末流之弊,則泰山未頹,冉求聚斂,子夏之後卒為莊周,荀卿明王道,李斯具五刑,彼豈教者之過?而君子之立教也,固能使其後之必無弊歟?惟夫世之獵取糟粕,記誦成言,文之以為博也,則藉口于朱子;而虛談高視,空曠無據,執之以為固也,則藉口於象山。是以二氏之爭,比及數世,而煩言紛紛,求為勝負而於身心了無交涉,學者入其中,茫乎不知所以適從。蓋不考其實得,既無以窺見先賢所造之底裡,而緣習於先入,又有以漫失在己本心之真知,而況根有染而不能淨,見有偏而不能圓!是以雖其人誦家傳,而卒無得於真似。是非之際,一唱百和,群喙眾咻,此道之所以不明也。(《朱子私鈔序》)

  天命流行,物與無妄,在天為不已之命,而在人為不息之體,孔門之所謂仁者,先生之所謂知也。自程純公之歿,而聖人之學不傳,沉酣傳注,留心名物,從其求於外者,以為領略貫解,而一實萬分、主靜立極之義微矣。夫天下莫大於心,心無對者也,博厚高明,配於天地,而彌綸參贊,際于六合,雖堯、舜之治與夫湯、武之烈,皆心之照也。從事於心者,愈斂而愈不足,從事於言者,愈贅而愈有餘,不足者日益,而有餘者日損,聖愚上下之歧端在於是。此先生所以冒忌負謗,不息其身而爭之於幾絕之餘,而當時之士,亦遂投其本有,皆能脫馽解縶,翕然從先生于驟聞之日也。爭之不明而有言,言之稍聚而為錄,今不據其錄,而求其所以為學也,乃複事於言,是不得已者,反以誤後人而貽之爭耶?且先生之得,是亦不易矣。先生顧其始,亦嘗詞章而博物矣。輾轉抵觸,多方討究,妝綴于平時者,辨藝華藻,似複可恃。至於變故當前,流離生死,無複出路,旁視莫倚,而向之有餘者,茫然不可得力。於是知不息之體,炯然在中,悟則實,談則虛,譬之孤舟,顛沛於沖風駭浪之中,帆櫓莫施,碇纜無容,然後視柁力之強弱以為存亡。葉盡根呈,水落石出,而始強立不返矣。故余嘗謂先生,僅悟於百死一生之日,然後能咽余甘而臻實際,取而用之,己本不貳,而物亦莫能違,事功文詞,固其照中之隙光也,先生之所以得者,豈盡於是耶?嗣後一傳百訛,「師心即聖」,為虛無漭蕩之論,不可窮詰。內以馳其玄莫之見,而外以逃其踐履之失,于先生所道切近之處,未嘗加功,則于先生所指精微之地,終非實見,投之事則窒,施之用則敗。蓋先生得而言之,言先生之心爾,而今襲先生之語以求入,即句句不爽,猶之無當於心,而況不能無失乎?心不息,則萬古如一日,心不息,則萬人如一人,先生能用是倡之於幾絕,吾人不能緣是承之於已明,而方且較同異雌黃以為長,此予之所以謂先生始得之勤,而今之不能無憂也。夫從事於心敏而猶有不及,則於言有所不暇;從事於心精而後知所失,則於言有所不敢。默識深思,承擔負荷,此餘與二三子今日之所承先生之後者也。(刻《傳習錄序》)

  余嘗觀諸造化矣,有心則陰,而無心則陽也;有息則陰,而無息則陽也;有有則陰,而無無則陽也。山川流峙,萬物具茁,華春藏冬,形色機關,不能自得而莫不得,此天之所以流形品物者,莫非一乾體之健,運而不停一瞬,而況於元會寒暑乎?始于無心,繼於不息,極於無無,而天地之德備矣。人之生也,氣合靈為心,動則有間,自少至老,自興至寢,利害是非,酬酢擾動,其習無窮。以有間入無窮,沉私汩欲,滅頂迷心,積動為息,積息成陰,而沴戾鹵莽之習,烏睹其為健乎?故聖人之學,獨以其澄瑩昭徹之體常照於中,炯然不昏於知,而不起於意,泊然不貳於物,而非捍于應。處於中者有戒,則惕然矣,而矜持不事,未嘗不與天遊也。見於外者有嚴,則肅然矣,而心知不拘,未嘗不與體適也。此其所謂乾乾者,曾無一息之間,而又安問其日與夕也?故其德之成就,與造化相為參貳,居則對越上天,事親饗帝,而用則統物體天,至於不可知之神,夫然後稱龍焉。(《壽龍溪序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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