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黃宗羲 > 明儒學案 | 上頁 下頁
王畿論學書


  良知無分於已發未發,所謂無前後、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。才認定些子,便有認定之病。後儒分寂、分感,所爭亦只在毫釐間。致知在格物,格物正是致知,實用力之地,不可以分內外者也。若謂工夫只是致知,而格物無工夫,其流之弊便至於絕物,便是二氏之學。徒知致知在格物,而不悟格物正是致其未發之知,其流之弊便至於逐物,便是支離之學。吾人一生學問只在改過,須常立於無過之地,不覺有過方是改過真工夫,所謂複者,複於無過者也。良知真體時時發用流行,便是無過,便是格物。過是妄生,本無安頓處,才求個安頓所在,便是認著,便落支離矣。

  無欲不是效,正是為學真路徑,正是致知真工夫,然不是懸空做得。故格物是致知下手實地,格是天則,良知所本有,猶所謂天然格式也。(《答聶雙江》)

  丈雲:「今之論心者,當以龍而不以鏡,惟水亦然。」按水鏡之喻,未為盡非。無情之照,因物顯象,應而皆實,過而不留,自妍自醜,自去自來,水鏡無與焉。蓋自然之所為,未嘗有欲,聖人無欲應世,經綸裁制之道,其中和性情,本原機括,不過如此而已。著虛之見,本非是學,只此著便是欲,已失其自然之用,聖人未嘗有此也。」又雲:「龍之為物,以警惕而主變化者也。自然是主宰之無滯,曷嘗以此為先哉!坤道也,非乾道也。」其意若以乾主警惕,坤貴自然,警惕時未可自然,自然時無事警惕,此是墮落兩邊見解。《大學》當以自然為宗,警惕者自然之用,戒謹恐懼未嘗致纖毫之力,有所恐懼,便不得其正,此正入門下手工夫。自古體《易》者莫如文王,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,乃是真自然;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,乃是真警惕。乾坤二用,純亦不已,豈可以先後論哉!

  慈湖不起意,未為不是。蓋人心惟有一意,始能起經綸,成德業。意根於心,心不雖念,心無欲則念自一。一念萬年,主宰明定,無起作,無遷改,正是本心自然之用,艮背行庭之旨,終日變化酬酢而未嘗動也。才有起作,便涉二意,便是有欲而妄動,便為離根,便非經綸裁制之道。無意無必,非慈湖所倡也。惟其不知一念,用力脫卻主腦,莽蕩無據,自以為無意無必,而不足以經綸裁制,如今時之弊,則誠有所不可耳。(《答彭山》)

  吾人思慮,自朝至暮未嘗有一息之停。譬如日月自然往來,亦未嘗有一息之停,而實未嘗動也。若思慮出於自然,如日月之往來,則雖終日思慮,常感常寂,不失貞明之體,起而未嘗起也。若謂有未發之時,則日月有停輪,非貞明之謂矣。(《答萬履庵》)

  陽和謂予曰:「學者談空說妙,無當於日用,不要于典常,是之為詭。口周、孔而行商賈,是之為偽。懲詭與偽之過,獨學自信,冥行無聞,是之為蔽。行比一鄉,智效一官,自以為躬行,是之為畫。」(《與潘水簾》)

  當萬欲騰沸之中,若肯返諸一念良知,其真是真非,炯然未嘗不明,只此便是天命不容滅息所在,便是人心不容蔽昧所在。此是千古入賢入聖真正路頭。(《答茅治卿》)

  良知非知覺之謂,然舍知覺無良知。良知即是主宰,而主宰淵寂,原無一物。吾人見在感應,隨物流轉,固是失卻主宰。若曰:「我惟於此收斂握固,便有樞可執。」認以為致知之實,未免猶落內外二見。才有執著,終成管帶。只此管帶,是放失之因。且道孩提精神,曾有著到也無?鳶之飛,魚之躍,曾有管帶也無?驪龍護珠,終有珠在,以手持物,會有一時不捉執而自固,乃忘於手者也。惟無可忘而忘,故不待存而存,此可以自悟矣。

  致知在格物,言致知全在格物上,猶雲舍格物更無致知工夫也。如雙江所教格物上無工夫,則格物在於致知矣。

  見在良知,必待修證而後可與堯、舜相對,尚望兄一默體之。蓋不信得當下具足,到底不免有未瑩處。欲懲學者不用工夫之病,並其本體而疑之,亦矯枉之過也。(《答念庵》)

  未發之中,是太虛本體,隨處充滿,無有內外。發而中節處,即是未發之中。若有在中之中,另為本體與已發相對,則誠二本矣。

  良知知是知非,原是無是無非,正發真是真非之義,非以為從無是無非中來。以標末視之,使天下胥至於惛惛懂懂也。譬諸日月之往來,自然往來,即是無往無來,若謂有個無往無來之體,則日月有停輪,非往來生明之旨矣。(《答耿楚侗》)

  近溪解離塵俗,覺得澄湛安閒,不為好惡馳逐,卻將此體涵泳夷猶,率為準則。依據此,非但認虛見為實際,縱使實見,亦只二乘沉空守寂之學,才遇些子差別境界,便經綸宰割不下。(《與馮緯川》)

  真見本體之貞明,則行持保任自不容已。苟不得其不容自已之生機,雖日從事於行持保任,勉強操勵,自信以為無過,行而不著,習而不察,到底只成義襲之學。

  文公謂天下之物,方圓、輕重、長短皆有定理,必外之物至,而後內之知至。先師則謂事物之理皆不外於一念之良知,規矩在我,而天下方圓不可勝用,無權度,則無輕重、長短之理矣。

  文公分致知、格物為先知,誠意、正心為後行,故有遊騎無歸之慮。必須敬以成始,涵養本原,始於身心有所關涉,若知物生於意,格物正是誠意工夫,誠即是敬,一了百了,不待合之於敬,而後為全經也。(《答吳悟齋》)

  我朝理學開端是白沙,至先師而大明。(《與顏沖宇》)

  良知即是獨知,獨知即是天理。獨知之體,本是無聲無臭,本是無所知識,本是無所拈帶揀擇,本是徹上徹下。獨知便是本體,慎獨便是功夫,只此便是未發先天之學。若謂良知是屬後天,未能全體得力,須見得先天方有張本,卻是頭上安頭,斯亦惑矣。

  萬欲紛紜之中,反之一念獨知,未嘗不明。此便是天之明命不容磨滅所在。故謂慎獨功夫,影響揣摩,不能掃蕩欲根則可,謂獨知有欲則不可;謂獨知即是天理則可,謂獨知之中必存天理,為若二物則不可。(《答洪覺山》)

  獨知者,非念動而後知也,乃是先天靈竅,不因念有,不隨念遷,不與萬物作對。慎之雲者,非是強制之謂,只是兢業保護此靈竅,還他本來清淨而已。(《答王鯉湖》)

  矯情鎮物,似涉安排;坦懷任意,反覺真性流行。(《與荊川》)

  意見攙入用事,眼前自有許多好醜,高低未平滿處。若徹底只在良知上討生活,譬之有源之水流而不息,曲直方圓隨其所遇,到處平滿,乃是本性流行,真實受用。(《答譚二華》)

  所謂必有事者,獨處一室而此念常炯然,日應萬變而此念常寂然,閒時能不閑,忙時能不忙,方是不為境所轉。(《與趙麟陽》)

  吾人立於天地之間,須令我去處人,不可望人處我。(《與周順之》)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