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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畿語錄


  先師嘗謂人曰:「戒慎恐懼是本體,不睹不聞是工夫。」戒慎恐懼若非本體,於本體上便生障礙;不睹不聞若非工夫,於一切處盡成支離。

  今人講學,以神明為極精,開口便說性說命;以日用飲食聲色貨利為極粗,人面前不肯出口,不知講解得性命到入微處,意見盤桓只是比擬卜度,于本來生機了不相干,終成俗學。若能於日用貨色上料理,時時以天則應之,超脫淨盡,乃見定力。

  朋友有守一念靈明處,認為戒懼工夫,才涉言語應接,所守工夫便覺散緩。此是分了內外。靈明無內外,無方所,戒懼亦無內外,無方所,識得本體,原是變動不居,雖終日變化雲為,莫非本體之周流矣。(以上《沖元會紀》)

  聖人所以為聖,精神命脈全體內用,不求知於人,故常常自見己過,不自滿假,日進于無疆。鄉願惟以媚世為心,全體精神盡從外面照管,故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、舜之道。(《梅純甫問答》)

  致良知只是虛心應物,使人人各得盡其情,能剛能柔,觸機而應,迎刃而解,如明鏡當空妍媸自辨,方是經綸手段。才有些子才智伎倆與之相形,自己光明反為所蔽。(《維揚晤語》)

  有所不為不欲者,良知也。無為無欲者,致知也。(《複陽堂會語》)

  吾人一切世情嗜欲皆從意生。心本至善,動於意,始有不善。若能在先天心體上立根,則意所動自無不善,世情嗜欲自無所容,致知工夫自然易簡省力。若在後天動意上立根,未免有世情嗜欲之雜,致知工夫轉覺煩難。顏子,先天之學也;原憲,後天之學也。

  古者教人,只言藏修遊息,未嘗專說閉關靜坐。若日日應感,時時收攝精神,和暢充周,不動於欲,便與靜坐一般。若以見在感應不得力,必待閉關靜坐,養成無欲之體,始為了手,不惟蹉卻見在工夫,未免善靜厭動,與世間已無交涉,如何複經得世?

  乾元用九,是和而不倡之義。吾人之學,切忌起爐作灶。惟知和而不倡,應機而動,故曰「乃見天則」。有凶有咎,皆起於倡。以上(《三山麗澤錄》)

  良知宗說,同門雖不敢有違,然未免各以其性之所近擬議攙和。有謂良知非覺照,須本於歸寂而始得,如鏡之照物,明體寂然而妍媸自辨,滯於照,則明反眩矣。有謂良知無見成,由於修證而始全,如金之在礦,非火齊鍛煉,則金不可得而成也。有謂良知是從已發立教,非未發無知之本旨。有謂良知本來無欲,直心以動,無不是道,不待複加銷欲之功。有謂學有主宰,有流行,主宰所以立性,流行所以立命,而以良知分體用。有謂學貴循序,求之有本末,得之無內外,而以致知別始終。此皆論學同異之見,不容以不辨者也。

  寂者心之本體,寂以照為用,守其空知而遺照,是乖其用也。見入井孺子而惻隱,見呼蹴之食而羞惡,仁義之心本來完具,感觸神應,不學而能也。若謂良知由修而後全,撓其體也。良知原是未發之中,無知而無不知,若良知之前複求未發、即為沉空之見矣。古人立教,原為有欲設,銷欲,正所以複還無欲之體,非有所加也。主宰即流行之體,流行即主宰之用,體用一原,不可得而分,分則離矣。所求即得之之因,所得即求之之證,始終一貫,不可得而別,別則支矣。吾人服膺良知之訓,幸相默證,務求不失其宗,庶為善學也已。

  涓流積至滄溟水,拳石崇成太華岑。先師謂象山之學得力處全在積累,須知涓流即是滄海,拳石即是泰山。此是最上一機,不由積累而成者也。(《擬峴台會語》)

  立志不真,故用力未免間斷,須從本原上徹底理會。種種嗜好,種種貪著,種種奇特技能,種種凡心習態,全體斬斷,令乾乾淨淨從混沌中立根基,始為本來生生真命脈。此志既真,工夫方有商量處。(《鬥山會語》)

  先師講學山中,一人資性警敏,先生漫然視之,屢問而不答;一人不顧非毀,見惡於鄉党,先師與之語,竟日忘倦。某疑而問焉,先師曰:「某也資雖警敏,世情機心不肯放舍,使不聞學,猶有敗露悔改之時,若又使之有聞,見解愈多,趨避愈巧,覆藏愈密,一切圓融智慮,為惡不可複悛矣。某也原是有力量之人,一時狂心銷遏不下,今既知悔,移此力量為善,何事不辨?此待兩人所以異也。」(《休寧會語》)

  念庵謂:「世間無有見成良知,非萬死工夫,斷不能生。」以此較勘虛見附和之輩,未為不可。若必以見在良知與堯、舜不同,必待工夫修證而後可得,則未免矯枉之過。曾謂昭昭之天與廣大之天有差別否、(《松原晤語》)

  夫一體之謂仁,萬物皆備於我,非意之也。吾之目,遇色自能辨青黃,是萬物之色備於目也。吾之耳,遇聲自能辨清濁,是萬物之聲備於耳也。吾心之良知,遇父自能知孝,遇兄自能知弟,遇君上自能知敬,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,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,推之為五常,擴之為百行,萬物之變不可勝窮,無不有以應之,是萬物之變備于吾之良知也。夫目之能備五色,耳之能備五聲,良知之能備萬物之變,以其虛也。致虛,則自無物欲之間,吾之良知自與萬物相為流通而無所凝滯。後之儒者不明一體之義,不能自信其心,反疑良知涉虛,不足以備萬物。先取古人孝弟愛敬五常百行之跡指為典要,揣摩依彷,執之以為應物之則,而不復知有變動周流之義,是疑目之不能辨五色而先塗之以丹雘,耳之不能辨五聲而先聒之以宮羽,豈惟失卻視聽之用,而且汩其聰明之體,其不至聾且瞶者幾希!(《宛陵會語》)

  天機無安排,有寂有感即是安排。

  千古學術,只在一念之微上求。生死不違,不違此也;日月至,至此也。

  一念之微,只在慎獨。

  人心只有是非,是非不出好惡兩端。忿與欲,只好惡上略過些子,其幾甚微。懲忿室欲,複其是非之本心,是合本體的工夫。

  論工夫,聖人亦須困勉,方是小心緝熙。論本體,眾人亦是生知安行,方是真機直達。

  心久之官則思,出其位便是廢心職。學者須信得位之所在,始有用力處。

  古人說凝命凝道,真機透露即是凝。真若心透露前有個凝的工夫,便是沉空守寂。

  先師自雲:「吾龍場以前,稱之者十之九。鴻臚以前,稱之者十之五,議之者十之五。鴻臚以後,議之者十之九矣。學愈真切,則人愈見其有過,前之稱者,乃其包藏掩飾,人故不得而見也。」

  致良知是從生機入手,乃是見性之學,不落禪定。

  問:「閑思雜慮如何克去?」曰:「須是戒慎不睹,恐懼不聞,從真機上用功,自無此病。」

  常念天下無非,省多少忿戾。

  父子兄弟不責善,全得恩義行其中。如此,方是曲成之學。

  一友用功恐助長,落第二義。答雲:「真實用功,落第二義亦不妨。」

  人心要虛,惟虛集道,常使胸中豁豁,無些子積滯,方是學。

  張子《太和篇》尚未免認氣為道。若以清虛一大為道,則濁者、實者、散殊者獨非道乎?

  問:「應物了,即一返照,何如?」曰:「當其應時,真機之發即照,何更索照?」

  日往月來,月往日來,自然往來,不失常度,便是存之之法。以上(《水西會語》)

  樂是心之本體,本是活潑,本是脫灑,本無罣礙系縛。堯、舜、文、周之兢兢業業、翼翼乾乾,只是保任得此體,不失此活潑脫灑之機,非有加也。(《答汪南明》)

  靜者,心之本體。濂溪主靜,以無欲為要。一者,無欲也,則靜虛動直。主靜之靜,實兼動靜之義。動靜,所遇之時也。人心未免逐物,以其有欲也。無欲,則雖萬感紛擾而未嘗動也。從欲,則雖一念枯寂而未嘗靜也。(《答吳中淮》)

  良知是天然之靈竅,時時從天機運轉。變化雲為,自見天則,不須防檢,不須窮索,何嘗照管得?又何嘗不照管得!(《豐城問答》)

  劉師泉曰:「人之生,有性有命。吾心主宰謂之性,性,無為者也,故須出頭。吾心流行謂之命,命,有質者也,故須運化。常知不落念,所以立體也,常運不成念,所以致用也。二者不可相離,必兼修而後可為學。」先生曰:「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,即是主宰,即是流行,故致知工夫只有一處用。若說要出頭運化,要不落念,不成念,如此分疏,即是二用。二即支離,到底不能歸一。」

  知者心之本體,所謂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是非本明,不須假借,隨感而應,莫非自然。聖賢之學,惟自信得及,是是非非不從外來。故自信而是,斷然必行,雖遯世不見是而無悶。自信而非,斷然必不行,雖行一不義,殺一不辜,而得天下不為。如此方是毋自欺,方謂之王道,何等簡易直截。後世學者,不能自信,未免倚靠於外。動於榮辱,則以毀譽為是非;惕於利害,則以得失為是非。攙和假借,轉折安排,益見繁難,到底只成就得霸者伎倆,而聖賢易簡之學不復可見。(以上《答林退齋》)

  耿楚侗曰:「陽明拈出良知二字,固是千古學脈,亦是時節因緣。春秋之時,功利習熾,天下四分五裂,人心大壞,不復知有一體之義,故孔子提出仁字,喚醒人心。求仁,便是孔氏學脈。到孟子時,楊、墨之道塞天下,人心戕賊,不得不嚴為之防,故孟子複提出義,非義則仁無由達。集義,便是孟氏學脈。晉、梁而下,佛、老之教淫于中國,禮法蕩然,故濂溪欲追復古禮,橫渠汲汲以禮為教。執禮,便是宋儒學脈。禮非外飾,人心之條理也。流傳既久,漸入支離,心理分為兩事,故陽明提出良知以覺天下,使知物理不外於吾心。致知,便是今日學脈。皆是因時立教。」先生曰:「良知是人身靈氣,醫家以手足痿痹為不仁,蓋言靈氣有所不貫也。故知之充滿處,即是仁,知之斷制處,即是義;知之節文處,即是禮。說個仁字,沿習既久,一時未易覺悟;說個良知,一念自反,當下便有歸著,尤為簡易。」

  良知是造化之精靈,吾人當以造化為學。造者自無而顯於有,化者自有而歸於無。吾之精靈生天生地生萬物,而天地萬物複歸於無,無時不造,無時不化,未嘗有一息之停。自元會運世,以至於食息微渺,莫不皆然。如此則造化在吾手,而吾致知之功自不容已矣。

  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,原是變動周流,此便是學問頭腦。若不見得良知本體,只在動靜二境上揀擇取捨,不是妄動,便是著靜,均之為不得所養。以上(《東遊會語》)

  當下本體,如空中鳥跡,水中月影,若有若無,若沉若浮,擬議即乖,趨向轉背,神機妙應。當體本空,從何處識他?於此得個悟入,方是無形象中真面目,不著纖毫力中大著力處也。

  近溪之學,已得其大,轉機亦圓。自謂無所滯矣,然尚未離見在;雖雲全體放下,亦從見上承當過來,到毀譽利害真境相逼,尚未免有動。他卻將動處亦把作真性籠罩過去,認做煩惱即菩提,與吾儒盡精微、時時緝熙,工夫尚隔一塵。

  良知一點虛明,便是入聖之機。時時保任此一點虛明,不為旦畫牿亡,便是致知。蓋聖學原是無中生有,顏子從裡面無處做出來,子貢、子張從外面有處做進去。無者難尋,有者易見,故子貢、子張一派學術流傳後世,而顏子之學遂亡。後之學者沿習多學多聞多見之說,乃謂初須多學,到後方能一貫,初須多聞、多見,到後方能不藉聞見,而知此相沿之弊也。初學與聖人之學,只有生熟不同,前後更無兩路。假如不忍觳觫,怵惕入井,不屑呼蹴,真機神應,人力不得而與,豈待平時多學,而始能充不忍一念便可以王天下?充怵惕一念便可以保四海?充不屑不受一念便義不可勝用?此可以窺孔、孟宗傳之旨矣。

  忿不止於憤怒,凡嫉妒褊淺,不能容物,念中悻悻,一些子放不過,皆忿也。欲不止於淫邪,凡染溺蔽累,念中轉轉,貪戀不肯舍卻,皆欲也。懲窒之功有難易,有在事上用功者,有在念上用功者,有在心上用功者。事上是遏于已然,念上是制於將然,心上是防于未然。懲心忿,窒心欲,方是本原易簡功夫,在意與事上遏制,雖極力掃除,終無廓清之期。

  問:「伊川存中應外、制外養中之學,以為內外交養,何如?」曰:「古人之學,一頭一路,只從一處養。譬之種樹,只養其根,根得其養,枝棄自然暢茂。種種培壅、灌溉、條枝、剔葉,刪去繁冗,皆只是養根之法。若既養其根,又從枝葉養將來,便是二本支離之學。晦庵以尊德性為存心,以道問學為致知,取證於「涵養須用敬,進學在致知」之說,以此為內外交養。知是心之虛靈,以主宰謂之心,以虛靈謂之知,原非二物。「舍心更有知,舍存心更有致知之功」,皆伊川之說誤之也。涵養工夫貴在精專接續,如雞抱卵,先正嘗有是言。然必卵中原有一點真陽種子,方抱得成,若是無陽之卵,抱之雖勤,終成毈卵。學者須識得真種子,方不枉費工夫,明道雲:「學者須先識仁。」吾人心中一點靈明,便是真種子,原是生生不息之機。種子全在卵上,全體精神只是保護得,非能以其精神功益之也。」以上(《留都會記》)

  耿楚侗曰:「一念之動,無思無為,機不容已,是曰天根。一念之了,無聲無臭,退藏於密,是曰月窟。乍見孺子入井,怵惕惻隱之心,動處即是天根,歸原處即是月窟。才攙和納交要譽惡聲意思,便人根非天根,鬼窟非月窟矣。」先生曰:「良知覺悟處謂之天根,良知翕聚處謂之月窟。一姤一複,如環無端。」

  有問近溪守中之訣者,羅子曰:「否否。吾人自咽喉以下是為鬼窟,天與吾此心神,如此廣大,如此高明,塞兩間,彌六合,奈何拘囚於鬼窟中乎?」問:「調息之術如何?」羅子曰:「否否。心和則氣和,氣和則形和,息安用調?」問:「何修而得心和?」羅子曰:「和妻子,宜兄弟,順父母,心斯和矣。」先生曰:「守中原是聖學,虞廷所謂道心之微,精者精此,一者一此,是謂允執厥中。情反於性,謂之「還丹」,學問只是理會性情。吾人此身,自頂至踵,皆道體之所寓,真我不離軀瞉。若謂咽喉以下是鬼窟,是瓊森分別,非至道之言也。調息之術,亦是古人立教權法,從靜中收攝精神,心息相依,以漸而入,亦補小學一段工夫,息息歸根,謂之丹母。若只以心和、氣和、形和世儒常談儱統承當,無入悟之機。」(以上《答楚侗》)(此可見二溪學問不同處。近溪入于禪,龍溪則兼乎老,故有調息法。)

  良知者,性之靈根,所謂本體也。知而曰致,翕聚緝熙,以完無欲之一,所謂工夫也。良知在人,不學不慮,爽然由於固有,神感神應,盎然出於天成。本來真頭面,固不待修證而後全。若徒任作用為率性,倚情識為通微,不能隨時翕聚以為之主,絛忽變化將至於蕩無所歸,致知之功不如是之疏也。(《書同心冊》)

  良知二字,是徹上徹下語。良知知是知非,良知無是無非。知是知非即所謂規矩,忘是非而得其巧,即所謂悟也。

  鄉黨自好與賢者所為,分明是兩條路徑。賢者自信本心,是是非非,一毫不從人轉換。鄉黨自好即鄉願也,不能自信,未免以毀譽為是非,始有違心之行,徇俗之情。虞廷觀人,先論九德,後及於事,乃言曰「載采采」,所以符德也。善觀人者,不在事功名義格套上,惟於心術微處密窺而得之。(以上《雲門問答》)

  良知不學不慮。終日學,只是複他不學之體;終日慮,只是複他不慮之體。無工夫中真工夫,非有所加也。工夫只求日減,不求日增,減得盡便是聖人。後世學術,正是添的勾當,所以終日勤勞,更益其病。果能一念惺惺,冷然自會,窮其用處,了不可得,此便是究竟話。(《答徐存齋》)

  尹洞山舉陽明語莊渠「心常動」之說。先生曰:「然莊渠為嶺南學憲時,過贛。先師問:「才子如何是本心?」莊渠雲:「心是常靜的。」先師曰:「我道心是常動的。」莊渠遂拂衣而行。末年,予與荊川請教于莊渠,莊渠首舉前語,悔當時不及再問。予曰:「是雖有矯而然,其實心體亦原如此。天常運而不息,心常活而不死。動即活動之義,非以時言。」因問心常靜之說。莊渠曰:「聖學全在主靜,前念已往,後念未生,見念空寂,既不執持,亦不茫昧,靜中光景也。」又曰:「學有天根,有天機,天根所以立本,天機所以研慮。」予因問:「天根與邵子同否?」莊渠曰:「亦是此意。」予謂:「邵子以一陽初動為天根,天根即天機也。天根天機不可並舉而言。若如公分疏,亦是靜存動察之遺意,悟得時謂心是常靜,亦可謂心是常動,亦可謂之天根,亦可謂之天機,亦可心無動靜。動靜,所遇之時也。」(《南遊會記》)

  問:「知行合一」。曰:「天下只有個知,不行不足謂之知。知行有本體,有工夫,如眼見是知,然已是見了,即是行;耳聞得是知,然已是聞了,即是行。要之,只此一個知,已自盡了。孟子說孩提之童,無不知愛其親,及其長,無不知敬其兄,止曰「知」而已。知便能了,更不消說能愛、能敬。本體原是合一,先師因後儒分為兩事,不得己說個合一。知非見解之謂,行非屐蹈之謂,只從一念上取證,知之真切篤實即是行,行之明覺精察即是知。知行兩字皆指工夫而言,亦原是合一的,非故為立說,以強人之信也。」

  人心虛明,湛然其體,原是活潑,豈容執得定。惟隨時練習,變動周流,或順或逆,或縱或橫,隨其所為,還他活潑之體,不為諸境所礙,斯謂之存。(以上《華陽會語》)

  天生蒸民,有物有則,良知是天然之則。是倫物所感應之跡。如有父子之物,斯有慈孝之則;有視聽之物,斯有聰明之則。感應跡上循其天則之自然,而後物得其理,是之謂格物,非即以物為理也。人生而靜,天之性也。物者因感而有,意之所用為物。意到動處,易流於欲,故須在應跡上用寡欲工夫。寡之又寡,以至於無,是之謂格物,非即以物為欲也。物從意上,意正則物正,意邪則物邪。認物為理,則為太過;訓物為欲,則為不及,皆非格物之原旨。(《鬥山會語》)

  鄧定宇曰:「良知渾然虛明,無知而無不知。知是知非者,良知自然之用,亦是權法;執以是非為知,失其本矣。」又曰:「學貴自信自立,不是倚傍世界做得的。天也不做他,地也不做他,聖人也不做他,求自得而已。」先生曰:「面承教議,知靜中所得甚深,所見甚大,然未免從見上轉換。此件事不是說了便休,須時時有用力處,時時有過可改,消除習氣,抵于光明,方是緝熙之學。此學無小無大,無內無外,言語威儀,所以凝道。密窺吾兄感應行持,尚涉做作,有疏漏。若是見性之人,真性流行,隨處平滿,天機常活,無有剩欠,自無安排,方為自信也。」定宇曰:「先生之意但欲此機常行而不住,常活而不死,思而不落想像,動而不屬安排,即此便是真種子,而習氣所牽,未免落在第二義。」(《龍南會語》)

  人生在世,雖萬變不齊,所以應之,不出喜怒哀樂四者。人之喜怒哀樂,如天之四時,溫涼寒熱,無有停機。樂是心之本體,順之則喜,逆之則怒,失之則哀,得之則樂。和者,樂之所由生也,古人謂哀亦是和,不傷生,不滅性,便是哀情之中節也。(《白雲山房問答》)

  良知之主宰,即所謂神;良知之流行,即所謂氣,其機不出於一念之微。(《易測》)

  良知本順,致之則逆。目之視,耳之聽,生機自然,是之謂順。視而思明,聽而思聰,天則森然,是之謂逆。(《跋圖書》)

  吾儒之學與禪學、俗學,只在過與不及之間。彼視世界為虛妄,等生死,為電泡,自成自住,自壤自空,天自信天,地自信地,萬變輪回,歸之太虛,漠然不以動心,佛氏之超脫也。牢籠世界,桎梏生死,以身徇物,悼往悲來,戚戚然若無所容,世俗之芥蔕也。修慝省愆,有懼心而無戚容,固不以數之成虧自委,亦不以物之得失自傷,內見者大而外化者齊,平壤坦坦,不為境遷,吾道之中行也。

  心跡未嘗判,跡有可疑,畢竟其心尚有不能盡信處。自信此生決無盜賊之心,雖有褊心之人,亦不以此疑我;若自信功名富貴之心與決無盜賊之心一般,則人之相信,自將不言而喻矣。(以上《自訟》)

  昔有人論學,謂須希天。一士人從旁謂曰:「諸公未須高論,且須希士。今以市井之心妄意希天,何異凡夫自稱國王,幾于無恥矣!願且希士而後希天,可馴至也。」一座聞之惕然。

  諸儒所得,不無淺深,初學不可輕議,且從他得力處效法修習,以求其所未至。如《大學》「格物無內外」《中庸》「慎獨無動靜」諸說,關係大節目,不得不與指破,不得已也。若大言無忌,恣口指摘,若執權衡以較輕重,不惟長傲,亦且損德。

  見在一念,無將迎、無住著,天機常活,便是了當千百年事業,更無剩欠。

  千古聖學,只從一念靈明識取。當下保此一念靈明便是學,以此觸發感通便是教。隨事不昧此一念靈明,謂之格物;不欺此一念靈明,謂之誠意;一念廓然,無有一毫固必之私,謂之正心。此是易簡直截根源。(以上《水西別言》)

  良知靈明原是無物不照,以其變化不可捉摸,故亦易於於隨物。古人謂之凝道,謂之凝命,亦是苦心話頭。吾人但知良知之靈明脫灑,而焂忽存亡,不知所以養,或借二氏作話頭,而不知於人情事變,煆煉超脫,即為養之之法,所以不免於有二學。若果信得良知及時,只此知是本體,只此知工夫,良知之外,更無致法,致良知之外,更無養法。良知原無一物,自能應萬物之變,有意有欲,皆為有物,皆為良知之障。(《魯江別言》)

  弘正間,京師倡為詞章之學,李、何擅其宗,先師更相倡和。既而棄去,社中人相與惜之。先師笑曰:「使學如韓、柳,不過為文人,辭如李、杜,不過為詩人,果有志於心性之學,以顏、閔為期,非第一等德業乎?」就論立言,亦須一一從圓明竅中流出,蓋天蓋地,始是大丈夫所為,傍人門戶,比量揣擬,皆小技也。(《曾舜征別言》)

  思慮未起,不與已起相對,才有起時,便為鬼神覷破,非退藏密機。日逐應感,只默默理會,當下一念,凝然灑然,無起無不起,時時覿面相呈,時時全體放下,一切稱機逆順,不入於心,直心以動,自見天則。(《萬履庵漫語》)

  問:「白沙與師門異。」曰:「白沙是百原山中傳流,亦是孔門別派,得其環中以應無窮,乃景象也。緣世人精神撒潑,向外馳求,欲返其性情而無從入,只得假靜中一段行持,窺見本來面目,以為安身立命根基,所謂權法也。若致知宗旨,不論語默動靜,從人情事變徹底煉習以歸於玄,譬之真金為銅沿所雜,不遇烈火烹熬,則不可得而精。師門嘗有入悟三種教法:從知解而得者,謂之解悟,未離言詮;從靜中而得者,謂之證悟,猶有待於境;從人事煉習而得者,忘言忘境,觸處逢源,愈搖盪愈凝寂,始為徹悟。」(《霓川別語》)

  從真性流行,不涉安排,處處平鋪,方是天然真規矩。脫入些子方圓之跡,尚是典要挨排,與變動周流之旨,還隔幾重公案。(《示丁惟寅》)

  人心一點靈機,變動周流,為道屢遷而常體不易,譬之日月之明,往來無停機而未嘗有所動也。

  萬思默問:「見孺子入井,怵惕惻隱,則必狂奔盡氣、運謀設法以拯救之,分明已起思慮,安得謂之未起?」曰:「若不轉念,一切運謀設法,皆是良知之妙用,皆未嘗有所起,所謂百慮而一致也。才有一毫納交、要譽、惡聲之心,即為轉念,方是起了。」

  凡處至親骨肉之間,輕重緩急自有天則,一毫不容加減。才著意處,便是固必之私,不是真性流行。真性流行,始見天則。

  思默自敘,初年讀書用心,專苦經書文史,句字研求、展卷意味便淺,自謂未足了此。始學靜坐,混混嘿嘿,不著寂、不守中、不數息,一味收攝此心,所苦者此念紛飛,變幻奔突,降伏不下,轉轉打迭。久之,忽覺此心推移不動,兩三日內如癡一般,念忽停息,若有一物胸中隱隱呈露,漸發光明。自喜此處可是白沙所謂「靜中養出端倪」?此處作得主定,便是把握虛空,覺得光明在內,虛空在外,以內合外,似有區宇,四面虛空,都是含育這些子,一般所謂「以至德凝至道」,似有印證。但時常覺有一點吸精沉滯為礙,兀兀守此,懶與朋友相接,人皆以為疏亢。近來悟得這個意思,些子光明須普散在世界上,方是明明得於天下。一體生生與萬物原是貫徹流通,無有間隔,故數時來喜與朋友聚會,相觀相取,出頭擔當,更無躲閃畏忌,人亦相親。但時當應感,未免靈氣與欲念一混出來,較之孩提直截虛明景象,打合不過。竊意古人寡欲工夫正在此,用時時攝念歸虛。念庵所謂「管虛不管念」,亦此意也。「但念與虛未免作對法,不能全體光明超脫,奈何?」曰:「此是思默靜中一路功課,當念停息時,是初息得世緣煩惱,如此用力,始可以觀未發氣象,此便是把柄初在手處。居常一點沉滯,猶是識陰區宇,未曾斷得無明種子。昔人謂之生死本一切欲念從此發,若忘得能所二見,自無前識,即內即外,即念即虛,當體平鋪,一點沉滯化為光明普照,方為大超脫耳。」(以上《贈思默》)

  工夫只在喜怒哀樂發處,體當致和,正所以致中也;內外合一,動靜無端,原是千聖學脈。(《書陳中圖卷》)

  良知知是知非,其實無是無非。無者,萬有之基,冥權密運,與天同遊。若是非分別太過,純白受傷,非所以畜德也。(《先師遺墨》)

  「繼之者善」,是天命流行,「成之者性」,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,才有性之可名,即已屬在氣,非性之本然矣。性是心之生理,性善之端,須從發上始見,惻隱羞惡之心即是氣,無氣則亦無性之可名矣。(《性命合一說》)

  良知在人,百姓之日用,同于聖人之成能,原不容人為加損而後全。乞人與行道之人,怵惕羞惡之形,乃天機之神應,原無俟於收攝保聚而後有。此聖學之脈也。堯、舜之生知安行,其焦勞怨慕,未嘗不加困勉之功,但自然分數多,故謂之生安。愚夫愚婦其感觸神應亦是生安之本體,但勉然分數多,故謂之困勉。(《致知難易解》)

  念有二義:今心為念,是為見在心,所謂正念也:二心為念,是為將迎心,所謂邪念也。正與邪,本體之明,未嘗不知所謂良知也。念之所感,謂之物,物非外也。心為見在之心,則念為見在之念,知為見在之知,而物為見在之物,見在則無將迎而一之矣。(《念堂說》)

  人之所以為人,神與氣而已。神為氣之主宰,氣為神之流行。神為性,氣為命。良知者,神氣之奧,性命之靈樞也。良知致,則神氣交而性命全,其機不外於一念之微。(《吳同泰說》)

  乍見孺子入井怵惕,未嘗有三念之雜,乃不動於欲之真心。所謂良知也,與堯、舜未嘗有異者也,于此不能自信,幾於自誣矣。苟不用致知之功,不能時時保任此心,時時無雜,徒認見成虛見,附合欲根,而謂即與堯、舜相對,幾於自欺矣。(《壽念庵》)

  息有四種相:一風,二喘,三氣,四息。前三為不調相,後一為調相。坐時鼻息出入,覺有聲,是風相也。息雖無聲,而出入結滯不通,是喘相也。息雖無聲,亦無結滯,而出入不細,但氣相也。坐時無聲,不結不粗,出入綿綿,若存若亡,神資沖融,情抱悅豫,是息相也。守風則散,守喘則戾,守氣則勞,守息則密。前為假息,後為真息。欲習靜坐,以調息為入門,使心有所寄,神氣相守,亦權法也。調息與數息不同,數為有意,調為無意。委心虛無,不沉不亂,息調則心定,心定則息愈調,真息往來,呼吸之機自能奪天地之造化,心息相依,是謂息息歸根,命之蒂也。一念微明,常惺常寂,範圍三教之宗,吾儒謂之燕息,佛氏謂之反息,老氏謂之踵息,造化闔辟之玄樞也。以此征學,亦以此衛生,了此便是徹上徹下之道。(《調息法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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