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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德洪會語


  天地間只此靈竅,在造化統體而言,謂之鬼神;在人身而言,謂之良知。惟是靈竅至微不可見,至著不可掩,使此心精凝純固,常如對越神明之時,則真機活潑,上下昭格,何可掩得?若一念厭斁,則怳惚散漫矣。

  戒懼即是良知,覺得多此戒懼,只是工夫生;久則本體工夫自能相忘,不思而得,不勉而中,亦只一熟耳。

  思慮是人心生機,無一息可停。但此心主宰常定,思慮所發,自有條理。造化只是主宰常定,故四時,日月往來,自不紛亂。

  充塞天地間只有此知。天只此知之虛明,地只此知之凝聚,鬼神只此知之妙用,四時日月只此知之流行,人與萬物只此知之合散,而人只此知之精粹也。此知運行萬古有定體,故曰太極。原無聲臭可即,故曰無極。太極之運無跡,而陰陽之行有漸,故自一生二,生四,生八,以至庶物露生,極其萬而無窮焉。是順其往而數之,故曰數往者順。自萬物推本太極,以至於無極,逆其所從來而知之,故曰知來者逆。是故《易》逆數也,蓋示人以無聲無臭之源也。

  告子言性無善不善,與孟子言性善,亦不甚遠。告子只先見定一個性體,原來不動,有動處只在物感上,彼長我長,彼白我白,隨手應去,不失其宜便了,於吾性體,澹然無所關涉。自謂既不失內,又不失外,已是聖門全體之學。殊不知先著性體之見,將心與言氣分作三路,遂成內外二截,微顯兩用,而於一切感應俱入無情,非徒無益,反鑿其原矣。孟子工夫,不論心之動不動,念念精義,使動必以義,無歉于心,自然俯仰無虧,充塞無間,是之謂浩然之氣。告子見性在內,一切無動於外,取效若速,是以見為主,終非不動之根。孟子集義之久,而後行無不得,取效若遲,乃直從原不動處用功,不求不動,而自無不動矣。

  此心從無始中來,原是止的,雖千思百慮,只是天機自然,萬感萬應,原來本體常寂。只為吾人自有知識,便功利嗜好,技能聞見,一切意必固我,自作知見,自作憧擾,失卻至善本體,始不得止。須將此等習心一切放下,始信得本來自性原是如此。

  聖人于紛紜交錯之中,而指其不動之真體,良知是也。是知也,雖萬感紛紜而是非不昧,雖眾欲交錯而清明在躬,至變而無方,至神而無跡者,良知之體也。太虛之中,無物不有,而無一物之住,其有住則即為太虛之礙矣。人心感應,無時不有,而無一時之住,其有住則即為太虛之障矣。故忿懥、好樂、恐懼、憂患一著于有心,即不得其正矣。故正心之功不在他求,只在誠意之中,體當本體明徹,止於至善而已矣。

  除卻好惡,更有甚心體?除卻元亨利貞,更於何處覓太極?平旦之氣,好惡與人相近,此便是良心未泯。然其端甚微,故謂之幾希。今人認平旦之氣,只認虛明光景,所以無用功處。認得時,種種皆實際矣。

  春夏秋冬,在天道者無一刻停,喜怒哀樂,在人心者亦無一時息。千感萬應,莫知端倪,此體寂然,未嘗染著於物,雖曰發而實無所發也。所以既謂之中,又謂之和,實非有兩截事。致中和工夫,全在慎獨,所謂隱微顯見,已是指出中和本體,故慎獨即是致中和。

  只求不拂良知,于人情自然通得。若只求不拂人情,便是徇人忘己。

  問:「感人不動如何、」曰:「才說感人便不是了,聖賢只是正己而物自正。譬如太陽無蔽,容光自能照物,非是屑屑尋物來照。」

  問:「戒懼之功,不能無有事無事之分!」曰:「知得良知是一個頭腦,雖在千百人中,工夫只在一念微處;雖獨居冥坐,工夫亦只在一念微處。」

  真性流形,莫非自然,稍一起意,即如太虛中忽作雲翳。此不起意之教,不為不盡,但質美者習累未深,一與指示,全體廓然;習累既深之人,不指誠意實功,而一切禁其起意,是又使人以意見承也。久假不歸,即認意見作本體,欲根竊發,複以意見蓋之,終日兀兀守此虛見,而于人情物理常若有二,將流行活潑之真機,反養成一種不伶不俐之心也。慈湖欲人領悟太速,遂將洗心、正心、懲忿、窒欲等語、俱謂非聖人之言,是特以宗廟百官為到家之人指說,而不知在道之人尚涉程途也。

  去惡必窮其根,為善不居其有,格物之則也,然非究極本體,止於至善之學也。善惡之機,縱其生滅相尋於無窮,是藏其根而惡其萌蘖之生,濁其源而辨其末流之清也;是以知善、知惡為知之極,而不知良知之體本無善惡也;有為、有去之為功,而不知究極本體,施功于無為,乃真功也。正念無念,正念之念,本體常寂,才涉私邪,憧憧紛擾矣。

  問:「胸中擾擾,必猛加澄定,方得漸清。」曰:「此是見上轉,有事時,此知著在事上,事過,此知又著在虛上,動靜二見,不得成片。若透得此心徹底無欲,雖終日應酬百務,本體上如何加得一毫?事了即休,一過無跡,本體上又何減得一毫?

  問:「致知存乎心悟?」曰:「靈通妙覺,不離於人倫事物之中,在人實體而得之耳,是之謂心悟。世之學者,謂斯道神奇秘密,藏機隱竅,使人渺茫怳惚,無入頭處,固非真性之悟。若一聞良知,遂影響承受,不思極深研幾,以究透真體,是又得為心悟乎?」

  良知不假於見聞,故致知之功從不睹不聞而入。但才說不睹不聞,即著不睹不聞之見矣。今只念念在良知上精察,使是是非非無容毫髮欺蔽。

  致知之功,在究透全體,不專在一念一事之間。但除卻一念一事,又更無全體可透耳。

  良知廣大高明,原無妄念可去,才有妄念可去,已自失卻廣大高明之體矣。今只提醒本體,群妄自消。

  先師在越,甘泉官留都,移書辨正良知天理同異。先師不答,曰:「此須合併數月,無意中因事指發,必有沛然融釋處耳。若恃筆劄,徒起爭端。」先師起征思、田,歿于南安,終不得對語以究大同之旨,此亦千古遺恨也。

  予于戊申年冬,乞先君墓銘,往見公於增城。公曰:「良知不由學慮而能,天然自有之知也。今游先生之門者,皆曰良知無事學慮,任其意智而為之。其知已入不良,莫之覺矣,猶可謂之良知乎、所謂致知者,推極本然之知,功至密也。今游先生門者,乃雲只依良知,無非至道,而致之之功,全不言及。至有縱情恣肆,尚自信為良知者。立教本旨,果如是乎?」予起而謝曰:「公之教是也。」公請予言,予曰:「公勿助勿忘忘之訓,可謂苦心。」曰:「雲何苦心?」曰:「道體自然,無容強索,今欲矜持操執以必得,則本體之上無容有加,加此一念,病於助矣。然欲全體放下,若見自然,久之則又疑於忘焉。今之工夫,既不助又不忘,常見此體參前倚衡,活潑呈露。此正天然自得之機也。蓋欲揭此體以示人,誠難著辭,故曰苦心。」公乃矍然顧予曰:「吾子相別十年,猶如常聚一堂」。予又曰:「昔先師別公詩有「無欲見真體,忘助皆非功」之句,當時疑之,助可言功,忘亦可言功乎?及求見此體不得,注目所視,傾耳所聽,心心相持,不勝束縛。或時少舒,反覺視明聽聰,中無罣礙,乃疑忘可以得道。及久之,散漫無歸,漸淪於不知矣。是助固非功,忘亦非功也。始知只一無欲真體,乃見鳶飛魚躍,與必有事焉,同活潑潑地,非真無欲,何以臻此?」公慨然謂諸友曰:「我輩朋友,誰肯究心及此。」蔣道林示《時習講義》。公曰:「後世學問,不在性情上求,終身勞苦,不知所學何事。比如作一詩,只見性情不見詩,是為好詩;作一文字,只見性情不見文字,是為好文字。若不是性情上學,疲神瘁思,終身無得,安得悅樂,又安得無慍?」

  人只有一道心,天命流行,不動纖毫聲臭,是之謂微。才動聲臭,便雜以人矣。然其中有多少不安處,故曰危。人要為惡,只可言自欺,良知本來無惡。

  學者工夫,不得伶俐直截,只為一虞字作祟耳。良知是非從違何嘗不明,但不能一時決斷,如自虞度曰:「此或無害於理否?或可苟同於俗否?或可欺人於不知否?或可因循一時以圖遷改否?」只此一虞,便是致吝之端。

  昔者吾師之立教也,揭誠意為《大學》之要,指致知格物為誠意之功,門弟子聞言之下,皆得入門用力之地。用功勤者,究極此知之體,使天則流行,纖翳無作,千感萬應,而真體常寂。此誠意之極也。故誠意之功,自初學用之即得入手,自聖人用之精詣無盡。吾師既歿,吾党病學者善惡之機生滅不已,乃於本體提揭過重,聞者遂謂「誠意不足以盡道,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,格物非所以言功,必先歸寂而物自化。」遂相與虛憶以求悟,而不切乎民彝物則之常;執體以求寂,而無有乎圓神活潑之機。希高淩節,影響謬戾,而吾師平易切實之旨,壅而弗宣。師雲:「誠意之極,止至善而已矣。」是止至善也者,未嘗離誠意而得也。言止則不必言寂,而寂在其中;言至善則不必言悟,而悟在其中,然皆必本於誠意焉。何也?蓋心無體,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。應感起物而好惡形焉,於是乎有精察克治之功。誠意之功極,則體自寂而應自順,初學以至成德,徹始徹終無二功也。是故不事誠意而求寂與悟,是不入門而思見宗廟百官也;知寂與悟而不示人以誠意之功,是欲人見宗廟百官而閉之門也,皆非融釋於道者也。

  至純而無雜者,性之本體也。兢兢恐恐有事勿忘者,複性之功也。有事勿忘而不見真體之活潑焉,強制之勞也;怳見本體而不加有事之功焉,虛狂之見也。故有事非功也,性之不容自已也;活潑非見也,性之不加一物也。

  心之本體,純粹無雜,至善也。良知者,至善之著察也。良知即至善也。心無體以知為體,無知即無心也。知無體以感應之是非為體,無是非即無知也。意也者,以言乎其感應也;物也者,以言乎其感應之事也,而知則主宰乎事物是非之則也。意有動靜,此知之體不因意之動靜有明暗也;物有去來,此知之體不因物之去來為有無也。性體流行,自然無息,通晝夜之道而知也。心之神明,本無方體,欲放則放,欲止則止。放可能也,止亦可能也,然皆非本體之自然也。何也?意見使之也。君子之學,必事於無欲,無欲則不必言止而心不動。

  毋求諸已放之心,求諸心之未放焉爾已。夫心之體,性也,性不可離,又惡得而放也?放之雲者,馳於物焉已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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