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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天麟墓誌銘


  文淵閣大學士吏兵二部尚書諡文靖朱公墓誌銘

  公諱天麟,字游初,別號震青;以沈天英舉鄉試,後始複姓。世居吳江之太湖濱,為農家;至公而徙昆山。幼好學,家貧,無力從師。年十歲,隨父素庵之黎裡。其地有道士陸逸庵,公之親也。精舍幽雅,公欲留而讀書。素庵不可,攜之還家。越二日,裡人有鬻薪于黎裡者,公不告於家,附舟而往。家人跡之使歸;公曰:吾不欲以農夫沒世。逸庵亦勸學甚力,聘名師教之,曆八寒暑而學成。

  萬曆戊午舉賢書,出先忠端公之門。登崇禎戊辰進士第,授饒州府推官。政事之暇,唯務談學。所謂豫章四子者,陳際泰、艾南英、羅萬藻、章世純皆從之。何心隱傳泰州之學,為江陵所害;弇州據其爰書作傳,人遂以遊俠外之。公觀其遺錄,有所發明,刻之,眾毀之。中兼官攝印,皆有惠政。建祠者三地。

  戊寅,上禦中左門,召考選諸臣,問兵食之計;拔公為翰林院編修。庚辰,充武經大全纂修官。

  甲申正月,差祭淮王;至山東而京師陷,一慟幾不起。大兵南渡,公欲為即墨之守,而人心已去,航海而南。至定海登陸,複自浙之閩。遇閩立國,公以少詹事兼侍讀學士署國子監祭酒,諸生亦千餘人。隆武廷試貢生,選十二名為萃士,其冠服比庶常,三年後賜同進士出身;以公為教習。未幾,公見鄭芝龍跋扈,乞假至粵。

  閩事敗,又自東粵至西粵,入土司安平州。桂王立于肇慶,移梧、移桂、移全永;丁亥四月,依劉承胤于武岡,遣官以禮部侍郎召公。公上疏,請上自將為前鋒,毋徒踵轍承平;今日拜一相,明日設一官,坐失事機。戊子四月,王在南寧,升禮部尚書,尋兼東閣大學士;召入直,公力辭:今何時也,營官晉秩,臣實恥之;願押選土兵,勤略江、閩。不聽。公不得已,至行在。會李成棟請幸肇慶,公扈蹕過潯州。潯帥陳邦傅請世守粵西,如黔國故事;公票擬不允。邦傅意在必得,以印劍擲公脅之;公仍不允。時兩粵新複、豫章通款,何騰蛟、堵胤錫經略三楚,肇慶晏然以小朝廷自處。公上言:為今之計,親賢選將,詢爾仇方,夙纘舊服爾。乃惟聽孔壬𬣡𬣡,日以口舌快忿;即旰日橫經,榷商繁牘,亦奚以為?顧議者謂何必親征,我以地方官官彼、人以地方餉餉各兵,即我官、我兵也。漢高所雲馬上得天下者,欲以筆端收之。臣望皇上效周宣自將,以世臣元老姜曰廣、黃景昉、瞿式耜、何騰蛟、堵胤錫等為今蒞止荊淮之穆公、方、召。即以迎鑾諸勳鎮兵合為王旅,仿舊制京營、神樞等十二以隸眾師,內以神機一營,領兵一萬二千五百人屬中樞,戎政轄之;使表裡策應,悉聽命于行闕。亟頒親征之詔,舍此更無他道。王優詔答之而不能行也。

  未幾,而五虎之門戶起。五虎者,左都禦史袁彭年、副都禦史劉湘容、吏科都給事中丁時魁、兵科都給事中金堡、戶科都給事中蒙正發也;皆以李成棟之子元胤為主。堡在桂林,擬上十事,參馬吉翔、陳邦傅、龐天壽、李成棟及大學士王化澄、嚴起恒。至肇慶行朝以示時魁等,時魁削其牽連成棟者二事,而以八事上之。成棟見其所論之人,皆己之所不悅者,故使其子親之。化澄、起恒俱欲辭位;公言二輔歷盡顛沛,所謂同患難之臣也,不宜聽其去。首輔瞿式耜當令回朝,內定紛囂,外資發縱。十二月二日,召對,王諭:肇基伊始,百爾功臣方賴中外拮据;科臣弗悉艱難,說現成話,或寒其心,豈不誤事?日來改票,朕與輔臣再三商確,豈不容朕改一字?何雲中旨?公奏:科臣金堡,前朝卓豎風裁;紀綱初立,方賴糾繩。用舍人材、謨畫軍國,倘有故違僉論,出自斜封墨敕者,方為中旨。今雖無此,言官防微杜漸,言之未始不可。袁彭年條陳憲規,察禦史履歷;適陸樞回道,刺書下禦。彭年劾請逮問,上批未允;彭年隨劾起恒。而丁時魁、金堡單疏、公疏,劾起恒及馬吉翔、龐天壽者無已時。太后召公票擬,面諭:當武岡危難之時,今日諸臣安在?非馬吉翔等二、三人左右聖躬,焉有今日?先生嚴加票擬,不可隱徇。公奏:武岡扈從,大功固不可泯;然憲垣所爭,亦是職所當言。還望皇太后、皇上寬宥,以開言路。太后複諭:先生只管嚴擬來看。隨命內臣筆劄賜坐,公票擬兩解;太后不允。改票至再,內有「那得如許更端聚訟」語。彭年大怒。疾呼於朝堂曰:當時不惜鐵騎三千,猶得作此景象耶?起恒遂抹前旨,以逢其意。彭年怒猶未平。二十三日立春,王令諸大臣盟于太廟,而後入賀。顧水火愈甚。己醜正月,陳邦傅憤金堡參之也,上疏言堡謂臣無將、無兵,濫冒封爵,請即遣堡為臣監紀,以觀臣十萬鐵騎。堡昔為臨清知州降賊,受官逃回;今日湖南來,未必非北人間諜。公與起恒在直,得邦傅疏,抵幾大笑曰:金道隱善罵人,今亦被人罵倒耶(道隱者,堡之字也)?遂擬票:金堡辛苦何來?朕所未悉;所請監紀,著即會議。其謂「辛苦何來」,用杜子美「喜達行在所,辛苦賊中來」成語,非有他意;而堡以為譏其從賊。時魁等率科道官青衣哭於朝,擲印免冠,入閣大噪。公曰:公等豈以小朝廷,遂無君臣之禮耶?彭年曰:不關我事。公曰:總憲者,總朝廷之法也;公為總憲,法紀蕩然,焉所謝責!王召諸臣,勉之收印視事;時魁等不從,令李元胤給之。初,時魁等以票擬出自起恒,欲進閣毆之。是晨侍郎劉遠生至公舟,阻其入朝;詢其故,遠生以告。公曰:不知可以不入;既知矣,事不辭難。遂至閣自認,魁等為之稍阻。公隨乞去;王遣鴻臚卿何驤敦趣入直,不可。陛辭涕泣,王亦垂淚曰:卿去,朕益孤矣。二月初六日也。此與唐昭宗欲相韓渥,朱溫欲害之而出,昭宗握渥手流涕曰:左右無人矣。又何殊也。

  公棲遲慶遠。九月,王複敕入覲;跂予懸望,更勿久延。公言:兩粵兵民,情渙勢促,路人能言之。好建言者,絕置不論。須知近地可危,方克謀及禦遠;知邇形可懼,奚遑漫采浮言?而乃瑣屑一人、一事,掉頭以爭,矯命還封,曰:我古遺直也。今而後,毋以四方無利害之章奏悻悻見面,認為極痛、極癢而哄焉。使我一人終日知危、知懼,僅知此焉而已。王念之不置,俾返棹端溪。公自慶遠至象州,而王已退蹕梧州。上疏言:端州終歲偷視,茲因一番震盪,毅然有為。自今日為始,東省勤奮,各有寨兵汛艇曾舉義於昔者,自可號召於今。高、雷、廉、瓊額解兩廣鹽利,土弁、客兵禪其根括,有兵而不知發、有餉而棄諸人。毋若向之謀國者曰:義兵可散歸農也、土狼寨島兵不可用也;終日以毛錐從事,一驚、再驚,至有今日。又言:宋高宗渡江航海,偏安一隅,有退地也。今日之事,退地何居?卞無行台、上無行闕,中露、中泥,無地非戰場也,無日非戰期也。可雲此為三公九卿屬內歟?彼為使相調將屬外歟?二、三年間,搖惑內權,麾之難去;輕畀外爵,招之莫來。皇上當奮然自將,勿判內外文武諸臣,悉擐甲將兵以從。臣請持經略江南、嶺南使節,揀砦兵、擇土豪、抽峒丁、募水手,自近逮遠,招集四方流徙之人,訓閱以充禦兵,佐我皇上雲集龍鬥之力。否則,徒責票擬,調停文武水火,以為主持政本;嗚呼!今日政本何在乎?

  庚寅七月,以文淵閣大學士、吏兵二部尚書入直梧州,賜圖書曰「理學名臣」。先是,雲南督師楊畏知說滇寇孫可望反正,同鄉官龔彝赴肇慶,進可望表,請王封。金堡首言本朝異姓止有贈王,三百年定制,不宜壞自今日。眾皆以為然。畏知曰:不與無益,彼固已自王也。一旦降號公侯,而能欣然受命者,此純臣之節,甯可望於若輩?今因其向義,使之感恩,庶幾收助于萬一。且法有因革,時異勢殊;土宇非故,而猶執舊法乎?議數月不決。臨發,乃賜一字親王章,而無封號。畏知西行過梧,遇堵胤錫曰:可望業自王雲南,今賜之印而無國名,是猶靳之也。激猛虎而使噬人,奈何?胤錫然之,為補牘入,始封定遼王。武康伯胡執恭者,故陳邦傅中軍,駐防泗城洲;地與滇近,聞可望求封,先以書約封秦王,可望悅。執恭即具疏聞,且謂機不容緩,臣已便宜鑄印,填空敕齎執行矣。執恭至滇,可望郊迎甚恭,所部額手交賀,儼然以秦王臨其下矣。比畏知回,始知其詐,顧深恥之;曰:為帝、為王,我所自致,何藉於彼?而屑屑更易,徒為人笑歟!遂不受朝命。至是,可望複遣使至梧,自稱秦王,且以不願改號為請。從官集議,公與王化澄以為許之便,嚴起恒、文安之、郭之奇以為不當許。公厲色爭之,而起恒等持之益堅。及兩廣俱破,大兵日迫,王奔南寧;辛卯,始封可望為秦王,而可望已視之甚輕。

  五月,可望請移蹕雲南,從亡諸臣議之;閣臣吳貞毓、禦史王光廷、徐極等議幸欽州,依李元胤。公言:元胤屢敗之餘,眾不滿千,棲依海濱,其不足恃明矣。雲南山川險阻,雄師數十萬,北通川、陝,南控荊、楚;可望既懷好音,必弗遽萌他志。不若因其迎而依之,亦推誠之道。僉議未協,遷延者累月。公憂扈從單薄,奉命經略左、右兩江土司。兵眾未集,大兵已迫南寧。王踉蹌入滇,公扶病隨行。壬辰正月,至廣南府,病劇不能前進,暫寓西板村,土官儂紹周架屋居之。是年八月十八日卒。有「孤忠未展、遺恨無窮」疏,遣人至安隆所上之。王覽疏悲泣,賜祭十一壇,贈少保建極殿大學士,諡文靖。

  粵稽永曆立國,篳簬籃縷,自救無暇;與宋之二王無異。惟肇慶之時兩、三年間,可以進取有為,而又為五虎所把持,薄文細故,事事爭執,以法祖制、慎名器,依傍為題目,廟堂之上,流矢影風,救過不遑;而于兵食戰守綢繆呼吸之大計,一切置之不講。夫未進呈曰票擬,既落紅即聖旨;聖旨一不當意,即追究票擬之人而欲毆之。此與「狗腳朕」之詈何殊?袁彭年等不足責,金堡頗持士節,顧乃昵近凶慝、取謀豺虎,與之共濟乎!明朝異姓不封王,猶漢之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一也。孫可望之求王於明,亦猶韓信之求王於漢也。顧漢未嘗不王信,堡執承平之言以繩創業,得乎?彼求我則我重,我求彼則我輕;我不能操重之權,直至零丁失所,我出其下而後奉之,則為其所輕也固宜。不王異姓與諫南遷之議,皆愚儒不知通變者也。文靖公之學,所謂積榖做米、把纜放船,其於儒門尚未臻於自得;顧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堡則深契禪宗,佞口銛筆,一以機鋒出之;壞人家國,視為墮甑。而又別開生面,撾鼓上堂。〔入〕世、出世間,總屬無情。於此可以知儒、釋之分矣。

  公端志讀書,棲心重仞,即行街術間,亦不徹吟誦。壬午,在京師,餘每過之,談學亹亹,汗漫恍惚,非章句之所軌轍。著有道統、治統二錄、七觀齋文集、雉城詩、集孝詮、一弦草藏於家。

  娶沈氏,封一品夫人。

  子二人:宿垣,監察禦史。鬥垣,給事中;冊封鞏昌王行至板橋,孫可望犯蹕,抗節而死。

  孫之銓,甲子武舉人。某某。

  康熙壬寅,喪車還裡。癸醜,葬於雉城之湖濱。又十年,餘至昆山,之銓以墓銘為請。先忠端公之難,門人唯徐塚宰石麒職納橐𫗴,公與金知縣渾倉惶奔赴;余時童稚,執手而號。徘徊家國存亡之故,執筆泫然。渾字宜蘇,吳縣人,亦死節于英德。銘曰:

  國之興亡,雖曰天數,天之所廢,由人摧僕。
  鼎懸一絲,齧之未錯。景炎新造,危如朝露。
  猶以台諫,排論宿素。蕞爾兩粵,乃興朋黨。
  咫尺堂陛,殷雷擾攘。昔之台諫,奉行宰相。

  今之宰相,台諫廝養。于唯文靖,爭此呼吸。
  群枉譁然,卷堂相逼。寄命舟航,時危複入。
  朝服揾淚,桐棺瘴濕。一家百口,寄處蠻巢。
  經年十九,存者寥寥。故鄉晝錦,丹旐飄颻。
  死而不亡,視此霜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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