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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石麒神道碑


  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諡忠襄徐公神道碑銘

  崇禎末,大臣為海內所屬望、以其進退蔔天下之安危者,劉蕺山、黃漳海、范吳橋、李吉水、倪始甯、徐雋裡,屈指六人。北都之變,范、李、倪三公,攀龍髯上升,則君亡與亡。蕺山、漳海、雋裡在林下不與其難,而次第致命:蕺山以餓死、漳海以兵死,雋裡以自經死,則國亡與亡,所謂一代之鬥極也。

  雋裡徐公,諱石麒,字寶摩,號虞求。家本秦川,宋南渡始遷嘉興之畫水。高祖端,曾祖向上,祖養蒙,父聞韶;自向上以下,皆贈宮保尚書。妣錢氏,封太安人,贈一品夫人。公少好學,有清才,強記博覽。年十七,補其邑諸生,以家難棄去;再補青浦諸生,則年三十餘矣。

  天啟戊午,先忠端公分房南闈,始舉公賢書。壬戌,登進士第,授工部營繕司主事,管節慎庫。庫與中人惜薪司交關,逆奄專權,有所調發,主者奉行惟謹,猶恐不得其歡心。公在事,多格之以令甲,逆奄不悅。中人冬衣靴料,初不過三萬金,內操增至十二萬,前司空鐘羽正以稽留去官。至是逆奄欲預支,已得請於上;公又以故事持之,逆奄大怒。會先忠端公下詔獄,公納橐𫗴,募金抵誣贓,思所以出之。逆奄知之,恨愈甚;遂以新城侯王升、博平侯郭振明之發葬價罪公,削籍。

  烈皇登極,誅逆奄,起南京禮部郎中,改吏部文選司。崇禎乙亥,改考功司。塚宰鄭三俊、掌院范景文主南計,公佐之;奏免七十八人。是時主北計者謝升,烏程私人無不庇之;而南計反是,烏程無以難也。轉尚寶司卿、應天府丞,署尹事。其地為民患苦者,無如僉報馬戶一事。應天九驛,使命徵發無時。出農裡以役衙前,無不立困。而又奉旨裁減驛遞,縮食縮馬,本足相當;當事者不權輕重,食縮而馬如故時:民益困。公以為救之莫如召募,且句其胥吏之所幹沒者,其貲有餘。積年之患,一日而除。

  戊寅,入賀元旦。鄭司寇以輕比失上意,下獄,黃少詹道周、黃庶子景昉言之於經筵,上怒未回。公言:皇上禦極以來,麗丹書者多大臣朝士,即使盡皆情法允協,己是幽陰景色;而況威嚴之下,株連蔓引,九死一生。今皇上以輕擬之故深督三俊,恐將來必有承順風旨,以鍛煉為能事、以鉤棘為精神,非複皇上慎獄之本意矣。疏上三日,上禦門,口傳出三俊。國家典故,未有禦門之日有宣諭者;即上所攝逮大臣,亦未有六日即釋之者。非公忠誠悟主,何以有此!公起廢籍,曆官南京十二年,至是始入為左通政,轉光祿寺卿,晉通政使。天子治尚綜核,棄子斥臣,莫不造作端末,妄生首尾,萃於納言。主者幾若承行之吏,不然則絞訐相摩,叫呼已及之矣。公廋情匿奸,懸見立剖,必使之詞窮意竭,而後冰駭風散。自公作納言,告訐之風少息。

  尋升刑部右侍郎。會推閣員,塚宰李日宣先後推至二十餘人,公與焉。上召對與推諸臣於中極殿,公稱疾不至。時上已入陳演之譖,越翼日,下日宣於理,及與推三人;始服公之先幾也。轉左侍郎,署部事,旋即真為尚書。公言:邇年以來,刑官擅背條律,嚴文克剝,遂使各司上下其手,胥吏因緣為奸。刑獄繁興,幹和召愆。僥倖苟免之徒,關節賄營之盛,雖日誅之而不能止矣。因糾近日附會律文之謬者數十事。時貫城滯獄不下萬人,重文橫入,多窮怒之所遷及。清獄之議,發自宜興;而宜興簠簋,人不見信。公理問端,其冤嫌久訟,莫不曲盡情詐,壓塞群疑;即被罪而去者,亦緣道謳吟。然公未嘗盡主姑息。一時關係大案,俄頃而定。陳新甲下獄,政府六卿無不為之營救。公言:俺答闌入,而丁汝夔伏誅;沈惟敬盟敗,而石星論死。國法炳如,彼此網紀陵夷。淪開、陷瀋、覆遼、蹙廣,僅誅一、二督撫以應故事,中樞率置不問。故新甲一則曰有例、再則曰有例者,此也。不知親藩膏刃、百城流血,夔、星之罪,若是烈乎!春秋之義,人臣無境外之交。戰款二策,古來通用;然未有身在朝廷,不告君父而專擅便宜者。辱國啟侮,莫此為甚。上覽疏心動。宜興面奏:國法,大司馬兵不臨城不斬。上曰:犯邊疆,即勿論;僇辱我親藩七,不甚于薄城乎?即日棄市。中人劉元斌監軍討賊,禦史王孫蕃劾其淫掠,逮問。司禮王裕民漏泄,疏未抄而元斌辯至。上並下裕民於獄;言裕民職任提督,禁旅殺掠,代為欺隱,法難輕縱。公上爰書,言隱人之惡,與身自為惡者有間,終不可以元斌為首而裕民為從。律內「奏事詐不以實」條,止擬一配注,以其欺君也。然則繩欺之法,亦止此矣。加等至煙瘴已極;過此以往,非守法之臣所敢擅入也。上召公面諭而始決之。洪督救錦州之圍,束馬未動。職方張若麒以司馬私人,出關督戰,洪督不得已從之。進而兵潰,若麒從漁舟遁還,關外精銳,喪失俱盡。若麒就理而有奧援,司官遷延不讞。時本司韓一臣出守,公批此案未結,竟不聽。新除爰書:以本案為例,王樸倡逃誅矣,倡倡逃者豈可緩誅?陳新甲誤國辟矣,誤誤國者胡能延辟?欲彰軍政,宜赴槁街。上寬秋後。他如刊定丁督、許帥,不假借以溫筆。或從或不從,而公之不為燥濕輕重則一也。最後而有熊、薑之獄,卒以執法去位。

  當是時,宜興當國;興化後起,而聲價稍高。一時台省各相依附,為反復憸滑之術,以構兩相。於是附宜興者為南黨、附興化者為北党,章疏詭紿激訐,莫不有謂;上亦心知言官之橫而惡之。有無名子疏二十四氣,達之御前。上益信,手敕申戒。給事中薑采,言上中謠言單辭,厭薄言官;行人熊開元,屏人密奏宜興過失。上皆疑為捭合故智,下之詔獄。且欲賜死獄底。蕺山於召對,犯顏救之;蕺山革職。公言:皇上欲求變通趨時之臣,舉朝不乏;若欲求廉頑立懦、維風易俗之臣,舍宗周無與歸矣。不聽。然上亦凜於公論,收回密詔,改下刑部。公輕擬不徇上意,奉旨閑住。公去而國事益急,彷徨一旅,冀赴賊俱死,而北變已至。

  江左嗣興,起公為右都禦史;未至,改吏部尚書。大業草創,人心未附,聞公與蕺山、漳海之出,天下始無寡弱之憂。公以國家之敗,由官邪也。方欲條品人物、簡落狐狸,易危亡之轍;而馬、阮傳通姦賂、毀裂恩仇,孽勳悍將、宮奴市儈,時相為市。中旨賢於部推、私門熱於廟堂,黔首囂然。公猶以祖宗之法,汰彼已甚;不因流極之運,刓其方圓也。馬士英希心列侯,中人韓贊周請加恩定策,五等延世。公覆:世宗以外藩入繼,擬封輔臣楊廷和、蔣冕伯爵,皆謙讓不遑;方今國恥未雪,扼腕拊心,諸臣豈肯裂土自榮?俟神京克復,大統告定之後,議之未晚。又言福王殉難,先帝尚遺一勳臣、一黃門、一內侍,驗審含斂;今先帝梓宮何處?封樹若何?僅遣一健兒應故事,則群臣之悲思大行,祗具文耳。士英苦其折讓,凡公所上考選年例,少所稱可。禦史黃耳鼎恨公例轉,蹄尾紛然,謂公殺樞臣以敗款局。公曆敘和議始末,從前小人閃揄賣國情狀始露。公與蕺山先後去國;黃童白叟,皆知南都不能立矣。

  乙酉四月,餘過嘉興,勸公避地四明山。公曰:不可。吾東向一步,則馬、阮謂我擁立潞王;西向一步,則馬、阮謂我與臥子將興晉陽。惟有死此一塊土耳。別後三月,干戈滿地。嘉興城守將破,公在城外,至城下呼曰:吾大臣不可野死,當與城存亡。城上人嘩曰:我公來矣。開門納之。越宿而城陷。公朝服自縊死,閏六月二十六日也。僧真實藏之櫃中;逾二旬收斂,顏色如生。其時蕺山在越城,餓經七日。曰:此降城,非我死所,乃出城而死。兩公死相反,而其義則一。海內為作「降城歎」、「我公來」樂府以美之。

  烈皇撥亂反正之才,有明諸帝皆所不及。承熹宗蕪穢之後,銳于有為。向若始事,即得公等六、七人而輔之,開誠佈公,君臣一體,全不堤防,其於致治也何有!自蒲州出而失望,見制於小人。所謂君子者,往往自開破綻。烈皇遂疑天下之士,莫不貪欺;頗用術輔其資好,以耳目隱發為明。陸敬輿曰:馭之以智則人詐、示之以疑則人偷,然後上下交戰於影響鬼魅之途。烈皇之視其臣工,一如盜賊,欲不亡也得乎?故蕺山進告,先欲救其心術。公隨事消息,歸於忠厚,雖累逢投杼,而過後思之不置。蓋其性原不與小人合也。烏程、韓城、武陵、井研,能亡烈皇之天下,而不能使猜忌刻薄之名加於烈皇者;觀兩公之遇合,而可以解於後世矣。南渡沸鼎,鬥筲而叨天業;苟非公等數人虛名潤色,詎能免於閏位,亦猶文山之存德佑也。公清修絕俗,造次布素;官物貯庫,苞苴戒門。通籍二十餘載,位至塚宰,所余不過談塵歌鐘而已。宏獎後進,士有纖芥之長,依以成名;尤急人之患難,雖側踵焦原,不忘援手。竹亭敗後籍沒,公力言當事,止沒其田產而卷握之物不與。讎竹亭者,又欲竄其子弟于許都叛黨之內;公複理而出之。孝廉祝淵上書頌蕺山,緹騎逮問;公囑吳金吾勿殺義士。淵得生出獄戶。一門之內,孝友濡染,義盡情至。兄弟三人,惟伯兄一子,相埋者言當遷;公曰:有兄在,吾不敢為主也。母黨式微,公折契田廬曰:俾無忘太夫人之德。公初以疏屬爾榖為子,已二十六年;甲申,始立柱臣為後。或問後與子異乎?曰:然。子可私也,後不可私也。子惟父之所愛即子之;後非薦于祖禰而祖禰用馨、告於宗族而宗族不疑,不敢後也。故詩曰:螟蛉有子,蜾蠃負之;即人皆可為子之證也。傳曰:鬼不馨非類、神不馨非族;是人不可皆後之證也。其議禮之精如此。公條貫經史,而尤熟于朝章國紀。故其章奏尺牘,見聞周洽,鑿然皆可施行,非經生是古非今之腐談也。而又旁通九流之學;嘗推施公子祿命,謂人曰:施四明佳人,奈何此郎不任香火!已而果絕。

  公生於萬曆戊寅,歿於宏光乙酉。年六十八。

  娶顧氏,繼馮氏,俱贈一品夫人。

  子爾榖、柱臣;女五人,唐堯臣、潘渙、張守、虞景堯、祝文管,其婿也。

  孫二人,功燮、申。

  餘覆巢孤露,公以稚弟畜之。所不至隕越於溝壑者,繄公是賴。且少不知學,氾濫無根,公每訓之曰:學不可雜,雜則無成。亦無將兵農禮樂,以至天時地利、人情物理,凡可佐廟謨、裨掌故者,隨其性之所近,並當一路,以為用世張本。此猶蘇子瞻教秦太虛多著實用之書之意也。公死生師友之誼,過於彭宣;餘感傷舊恩,不能及李燮之于王成,能無愧乎?公葬海寧園花鎮之龍山;餘兩過墓下,豐碑未立,但有腹痛。辛酉,距公之歿已三十七年矣,功燮來求銘。白髮青燈,回理前緒,尚可彷佛其六、七也。

  銘曰:

  國之興亡,豈以事功。曰誠曰術,何途之從。
  籲嗟烈皇,求治太急。一念刑名,僉壬斯集。
  公亦有言,王道平平。至誠透露,即是機權。
  行其所學,以匡烈皇。帝雖曰俞,舉國若狂。

  南渡爝火,專樹饕餮。公於其間,六月霜雪。
  大廈將傾,猶抽梁棟。泛泛溝中,以俟一哄。
  禦兒鴛水,黑雲壓城。蓑城毅魄,耿耿孤城。
  血碧龍山,魂騎箕尾。千秋萬歲,光芒斧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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