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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煌言墓誌銘


  兵部左侍郎蒼水張公墓誌銘(丁巳)

  語曰:慷慨赴死易,從容就義難。所謂慷慨、從容者,非以一身較遲速也。扶危定傾之心,吾身一日可以未死。吾力一絲有所未盡,但不容已;古今成敗利鈍有盡,而此不容已者,長留於天地之間。愚公移山、精衛填海,常人藐為說鈴,賢聖指為血路也。是故知其不可而不為,即非從容矣。

  武林張文嘉、甬水萬斯大與僧超直葬蒼水于南屏之陰。余友李文胤謂:文山屬銘于鄧元薦,以元薦同仕行朝也。今行朝之臣無在者,蒼水之銘非子而誰?餘乃按公奇零草、北征錄及公族祖汝翼世系,次第之以為銘。

  公諱煌言,字玄箸,別號蒼水。宋相張知白之裔也。曾孫集賢修撰襲,自滄州徙平江;集賢子籲,又自平江徙鄞。九傳至景仁,避元末之亂,泛海至高麗;洪武初,始返鄉裡。又四傳,而張氏以雍睦名。長伯祥,舉成化癸卯賢書;次珽,次玠,次璟,裡人以孝友名之。玠生錫,錫生淮,淮生尹忠,尹忠生應鬥。應鬥生圭章,字兩如,天啟甲子舉人,仕至刑部員外郎;公之父也。妣趙氏,封宜人。公幼頗跅弛不羈,好與博徒遊,無以償進,則私斥賣其生產;刑部恨之。然風骨高華,落落不可一世。年十六為諸生。時天下多故,上欲重武,試文之後試射。諸生從事者,新射莫能中;公執弓抽矢,三發連三中,暇豫如素習者。觀者以為奇。崇禎壬午,舉鄉試。

  東江建義,公與錢忠介同事,授翰林院編修;出籌軍旅,入典制誥。丙戌,師潰,公泛海依肅魯於滃洲。明年,松江吳勝兆反,□以右僉都禦史持節監定西侯軍以援之;至崇明,颶風覆舟,公匿于房師故諸暨令家以免,得間道歸海上。又明年,移節上虞之平岡山寨,與王司馬相犄角;焚上虞、破新昌,浙東列城為之晝閉。庚寅,滃洲為行在,公複從之滃州;隨扈蹕至閩海。時閩事主于延平,遙奉桂朔,監國為寓公而已;公激發藩鎮,改鷁首而北之。癸巳冬,返浙。明年,複監定西侯軍,入長江,登金山,遙祭孝陵,三軍皆慟哭失聲;爟火通於建業,題詩蘭若中。以上游師未至,左次崇明。頃之,再入長江,掠瓜、儀,抵燕子磯,南都震動;而師徒單弱,中原豪傑無響應者,亦遂乘流東下,聯營浙海。

  戊戌,滇中遣使授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。延平北伐,公監其軍;碇羊山,孽龍為禍,海舶碎者百余,義陽王溺焉。羊山者,海中小島,群羊乳其上,見人了不畏避,然不可殺;殺之,則風濤立至。軍士不信,執而烹之,方熟而禍作。於是返旆。

  明年五月,延平全師入江,公以所部義從數千人併發。至崇明,公謂延平:崇沙,江海門戶,懸洲可守,不若先定之為老營;脫有疏虞,進退自依。不聽。將取瓜州,延平以公為前茅。時金、焦間鐵索橫江,夾岸皆西洋大炮。炮聲雷鍧,波濤起立,公舟出其間。風定行遲,登柁樓,露香祝曰:成敗在此一舉。天若祚國,從枕席上過師;否則,以餘身為虀粉,亦始願之所及也。鼓棹前進,飛火夾船而墮,若有陰相之者。明日,延平始至,克其城。議師所向,延平先金陵,公先京口。延平曰:吾頓兵京口,金陵援騎朝發夕至,為之奈何?公曰:吾以偏師水道,薄觀音門,金陵將自守不暇,豈能分援他郡?延平然之,即請公往。未至儀真五十裡,吏民迎降。六月二十八日,抵觀音門。延平已下京口,水師畢至。七月朔,公哨卒七人,掠江浦,取之。五日,公所遣別將以蕪湖降書至。延平謂蕪城上游門戶,倘留都不旦夕下,則江、楚之援日至;控扼要害,非公不足辦。七日,至蕪湖,相度形勢,一軍出溧陽以窺廣德、一軍鎮池郡以截上流、一軍拔和陽以固採石、一軍入甯國以逼新安。傳檄郡邑,江之南北相率來歸:郡則太平、甯國、池州、徽州,縣則當塗、蕪湖、繁昌、宣城、甯國、南寧、南陵、太平、旌德、貴池、銅陵、東流、建德、青陽、石埭、涇縣、巢縣、含山、舒城、廬江、高淳、溧陽、建平,州則廣德、無為、和陽,凡得府四、州三、縣二十四。江、楚、魯、衛豪傑,多詣軍門受約束,歸許祃牙相應。當是時,公師所過,吏人喜悅,爭持牛酒迎勞。父老扶杖炷香、挈壺漿以獻者,終日不絕。見其衣冠,莫不垂涕。

  亡何,而金陵之敗聞。公方受新安之降,乃返蕪湖。初,公語延平:師老易生它變,宜遣諸師分巡郡邑。留都出援,我則首尾邀擊;如其自守,我則堅壁以待。倘四面克復,收兵麇至,金陵如在掌中矣。廷平不聽;自以為功在漏刻,士卒釋冰而嬉,樵蘇四出,營壘為空。大兵諜知,以輕騎襲破前屯,延平倉卒移帳;質明,軍灶未就,大兵傾城出戰。兵無鬥志,大敗。延平亦遂乘流出海,並徹京口之師而去。公之聞敗也,亦謂軍雖挫,未必遽登舟;即登舟,未必遽揚帆;即揚帆,必且退守鎮江。故彈壓列城,無有變志。遣人至延平,請益百艘,天下事尚可圖也。已而知其不然。大兵千余艘截於下流,歸路已梗;引舟趨鄱陽,以集散亡。八月七日,次銅陵,與楚師遇,兵潰。有言英、霍山寨可投者,乃焚舟登陸,士卒尚數百人。十七日,入霍山界。縣有陽山寨,寨在山巔,可容萬人,饒水泉,故義師所據,彼受招撫。聞公至,拒之。英山有將軍寨,轉而至;已渡東溪嶺,追師奄至。士卒皆竄,公相依只一僮、一卒,迷失道;土人止之,么賂土人為導,變服夜行。天明而蹤跡者眾,導脫身去,蹤跡者得賂乃解。然茫然不知去向,念有故人賣藥于安慶之高河埠,求一人導至其所。至則故人他往,而故人之友識公為張司馬,憐其忠義,導公由樅陽湖出江,渡黃盆,抵東流之張家灘。陸行建德、祁門兩山中,公方病瘧,力疾零丁;至休寧,買棹入嚴陵。浙人熟公面目,改而山行,自婺之東、義,出天臺,以達海堧。樹纛鳴角,散亡複集。

  庚子,駐師林門。辛醜冬,入閩海,遣客羅子木至臺灣,責延平出師。時延平方與紅夷構難,殊無經略中原之志。公作詩誚之雲:中原方逐鹿,何暇問虹梁?明年,滇事敗,延平師既不出,公複歸浙海。

  甲辰,散兵居於懸嶴。懸嶴在海中,荒瘠無居人;山南多汊港通舟,其陰巉岩峭壁。公結茅其間,從者為羅子木、楊冠玉,餘惟舟子、役人而已。于時海內承平,滇南統絕,八閩瀾安;獨公風帆浪楫,傲岸於明、台之間。議者急公愈甚,系累其妻子族屬以俟。公之小校降,欲致公以為功;與其徒數十人,走補陀,偽為行腳僧。會公告糴之舟至,糴人謂其僧也,眤之。小校出刀以脅糴人,令言公處,擊殺數人,而後肯言。曰:雖然,公不可得也;公畜雙猿以候動靜,船在十裡之外,則猿鳴木杪,公得為備矣。小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,緣藤逾嶺而入,暗中執公,並及子木、冠玉、舟子三人。七月十七日也。十九日,公至寧波。方巾葛衣,轎而入;觀者如堵牆,皆歎息以為晝錦。張帥舉酒屬公曰:遲公久矣。公曰:父死不能葬、國亡不能救,死有餘罪;今日之事,速死而已。後數日,送公至省,供帳如上賓。公南面坐,故時部曲皆來庭謁。司道郡縣至者,公但拱手,不起;列坐於側,皆視公為天神。省中人賂守者得睹公面為幸。翰墨流傳,視為至寶;每日求書者,堆積幾案。公亦稱情落筆。九月七日,幕府請公詣市。公賦絕命詩:我年適五九,複逢九月七,大廈已不支,成仁萬事畢。遂遇害。子木、冠玉、舟子三人,皆從死。子木名綸,溧陽人。冠玉鄞人。

  公生於萬曆庚辰六月初九日,年四十五。

  娶董氏,子萬祺,先公三日戮於鎮江。今以再從子鴻福為後。

  公精於六壬,兵屯東溪嶺,占得四課空陷;方大驚,而追騎已及。糴舟未返,占課大凶,主有非常之變;徘徊假寢,卒遭束縛。聞嘗以公與文山並提而論,皆吹冷焰於灰燼之中,無尺地一民可據;正憑此一線未死之人心,以為鼓蕩。然而形勢昭然者也,人心莫測者也;其昭然者不足以制,其莫測者亦從而轉矣。唯兩公之心,匪石不可轉;故百死之餘,愈見光彩。文山之指南錄、公之北征錄,雖與日月爭光可也。文山鎮江遁後,馳驅不過三載;公丙戌航海、甲辰就執,三度閩關、四入長江,兩遭覆沒,首尾十有九年。文山經營者,不過閩、廣一隅;公提孤軍,虛喝中原而下之。是公之所處為益難矣。

  公父刑部嘗教授余家;余諸父皆其門人,至余與公則兩世之交也。念昔周旋鯨背蠣灘之上,共此艱難;今公已為千載人物,比之文山,人皆信之。余屈身養母,戔戔自附于晉之處士,未知後之人其許我否也?

  銘曰:

  廬陵之祠,四忠一節。文山自許,俎豆其列。
  誰冠貂蟬,增此像設!曰惟信公,終焉是揭。
  西湖之陽,春香秋霧。北有岳墳,南有於墓。
  公亦有言,窀穸是附。同德比義,而相旦暮。
  前之廬陵,後之甬水;五百餘年,三千有裡。
  一時發言,俱同讖語。天且勿違,成人之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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