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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龍錫神道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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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學士機山錢公神道碑銘 有明朋黨之禍,至於亡國。論者亦止謂其遞勝、遞負,但營門戶,罔恤國是已耳。然所以亡之故,皆不能指其事實;至於易代而後明也。 烈皇既誅魏奄,列其從逆者,命宰臣司寇定為逆案。首輔韓爌傷弓之後,不敢任事;機山錢公,為物望所歸,首輔倚以裁決。當時從逆之徒,險拙不同。拙者妒寵爭妍,冰山富貴,累丸不止,為逆奄所用者也;險者去梯造謀,經營怨毒,豫留敗著,資其捲土重來之計,蓋用逆奄者也。例以渠魁脅從,但誅把持局面之險人不過十餘,聽拙者之自去,則逆案可以不立。顧險人蓋藏甚密,破心無路,遂使滔天括地之虐焰,滯固於鬼薪城旦之律文。公從票擬中為之點破,雲以望氣占風之面目,誇發奸指佞之封章。蓋指楊維垣、賈繼春等而為言也。此與黃瓊于梁冀誅後,言群輩相党,自冀興盛,腹背相親,朝夕圖謀,共構奸軌,臨冀當誅,無可設巧,複記其惡以要爵賞,其議一也。逆黨恨甚,割臂而盟,眈眈思以奇計中之。 亡何,而毛帥之事起。毛文龍者,錢塘人,遼撫王化貞之千總也。遼陽陷後,逃至皮島,招流民、通商賈,數年遂為巨鎮。然不過自營一窟耳;而掠沿海零丁、稱為斬獲,獻俘欺朝廷,以牽制遼瀋。參貂之賂貴近者,使者相望于道;官至都督,掛平遼將軍印。索餉歲百二十萬,稍不應,則跋扈恐喝曰:臣當解劍歸朝鮮矣。而于廣寧、旅順、鐵山之失,寧遠、錦州之圍,顧未嘗有一蚊一虻之勞也。其不能牽制明矣,識者無不謂為疆場之蠹。督師袁崇煥出山,公亦以為言。崇煥入皮島,大閱軍士,以計斬文龍。其奏報之疏雲:臣出京時,已商之于輔臣錢龍錫矣。己巳之冬,大安口失守,兵鋒直指闕下,崇煥提援師至。先是,崇煥守寧遠,大兵屢攻不得志,太祖患之。范相國文程時為章京,謂太祖曰:昔漢王用陳平之計,間楚君臣,使項羽卒疑範增而去楚;今獨不可踵其故智乎?太祖善之。使人掠得小奄數人,置之帳後,佯欲殺之。範相乃曰:袁督師既許獻城,則此輩皆吾臣子,不必殺也。陰縱之去。奄人得是語密聞於上。上頷之,而舉朝不知也。崇煥戰東便門,頗得利,然兵已疲甚,約束諸將不妄戰,且請入城少憩。上大疑焉,複召對。縋城以入,下之詔獄。上雖疑崇煥,猶未有指實,止以逗留罪之。而逆黨之恨公者,以為不殺崇煥,無以殺公;不以謀叛,無以殺崇煥;不為毛帥頌冤,則公與崇煥不得同罪。於是出間金數十萬,飛箝上下,流言小說,造作端末,不特烈皇證其先入,朝野傳告亦為信然。崇煥之磔,酣謳竟路;逆黨遂議一新逆案,以泄舊案之毒。以崇煥為大逆,比魏忠賢;公為次逆,比崔呈秀;以及東林諸君子,悉比魏廣微、徐大化、劉志選之流。謀既定矣,乃逮公入獄。時相主其事者,恐公入廷辯,真偽不可掩;傳語公其趣和藥,毋為崇煥續也。公仰天歎曰:我無愧於心,若冒昧自裁,皆謂我實有罪,後世誰白我者。時相聞公就道,愕然曰:彼竟來耶?公至,廷辯侃侃,上密遣人詗其語。及讞入,芟公辯辭,而鍛煉文內,擬不時處決。且令有司設廠于柴市,蓋用夏文湣故事也。上見讞詞與所詗異,持其疏未下。明年,右中允黃公道周自田間來,上疏救公。反復久之,黃公降級去,上亦無意殺公矣。是年六月,釋公戍定海。崇煥為人粗豪,不持士節。然甲士精強,邊備修舉;自熊襄湣以後,未見其比。關兵之在城外者,聞其下獄,哄然稱亂,矢集皇城,兵部從獄中出其手書止之。其得士心如此。顧使之誣死,從此精銳盡喪,士卒不可以經戰陣矣。逆案雖未翻,而烈皇之胸中已隱然疑東林之敗類;由是十餘年之行事,親小人而遠君子,以至於不救。然則有明之亡,非逆案之小人亡之乎? 公在戍九年,奉旨歸裡。南渡,始復原職,賜存問。 乙酉春三月卒,年六十七。 公諱龍錫,字稚文,號機山;松之華亭人。公大複,以舉人知蓬萊縣。公少從學于舅氏張以誠,登萬曆丁未進士第,以庶告士授編修。時年二十余,深沈寡言笑,院中推為老成。曆宮坊少詹,至南吏部侍郎。時百官皆捐金助大工,多頌逆奄;公以軍輸為言,遂遭削奪。崇禎初,起禮部尚書、東閣大學士,尋進太子太保、文淵閣。烈皇好以耳目隱發為明,多任番役。公言東廠之設,所以防奸謀卒變也;使苛碎及于閭閻,民其堪命乎?惠安伯張慶臻提督京營,敕內有「兼管捕營」四字;提督鄭其心以為舊敕所無,論之。 按其事為中書田嘉璧所增,下鎮撫司鞫問,詞連閣臣劉鴻訓、周道登。上怒,不測;公五疏解之,二輔始生還。熊襄湣傳首九邊,禦史饒京疏請收葬;上不開可。其子兆璧又請。公與韓公爌言,自有遼事以來,闒冗視日,廷弼不取一錢、不通一饋,焦唇敝舌,爭言大計。逆奄竊柄,莫不阽身徼幸。廷弼一長系待決之人,終不改其強直自遂之性;以致獨膺顯戮,慷慨赴市:耿耿俠腸,猶未盡泯。枯骸雖冷,不宜長付狐狸。上為之憫然,聽其歸葬。崇禎初相長山勇於有為,及在際會,每乏溫潤之色。小人環而攻之,公為之撐拄。蒲州再出,頗失人望,小人不忌蒲州而忌公。上性嚴,而公濟之以寬;上好動,而公持之以靜。小人之必欲殺公,亦上有以啟之也。 辛未歲,餘至新安,公之孫柏齡以碑銘見屬,餘不辭而為之。後之君子,其考信於斯文。銘曰: 史狐罪盾,君子赦止。大儒經注,尚多遷徙。 見聞異辭,去三千里。湯湯冤血,沈埋故鬼。 己巳之役,坐袁大逆。僉曰脅和,孤注一擲。 爰書裡喭,同者十百。豈有天朝,受汝繩尺。 島帥狡繪,皆曰可殺。輔臣大計,原無藤葛。 奈何諱之,若恐相涅。雲非公意,亦為飾說。 烈皇在位,兩大冤案:鄭鄤之獄,督師之叛。 馬角不生,白虹不貫。水落石出,疑信猶半。 反間之意,不在輔臣;小人之怨,不在於袁。 瓦墮頭碎,適爾無根。天之所遣,百爾魔君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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