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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十二 學術志一(1)


  外史氏曰:余觀周秦間儒者動輒日墨,日儒墨,以昌黎大儒推尊孟氏,謂不在禹下,而亦有"孔必用墨,墨必用孔"之言。竊意墨子之說,必有以鼓動天下之人使之尊信者。今觀於泰西之教而乃知之矣。餘考泰西之學,其源蓋出於墨子。其謂"人人有自主權利",則墨子之"尚同"也;其謂"愛汝鄰如己",則墨子之"兼愛"也;其謂"獨尊上帝,保汝靈魂",則墨子之"尊天明鬼"也。至於機器之精,攻守之能,則墨子備攻備突、削鳶能飛之緒餘也。而格致之學,無不引其端於《墨子·經上下篇》。當孟子時,天下之言,半歸於墨,而其教衍而為七。門人鄧陵、禽猾之徒,且蔓延於天下。其人於泰西,源流雖不可考,而泰西之賢智推衍其說,至於今日。而地球萬國行墨之道者,十居其七。距之辟之于二千餘歲之前,逮今而駁駿有東來之意,嗚呼,何其奇也!

  餘足跡未至歐洲,又不通其語言文字,未由考其詳。顧余聞東西之人,盛稱泰西者,莫不日其國大政事、大征伐,皆舉國會議,詢謀僉同而後行。其薦賢授能,拜爵敘官,皆以公選。其君臣上下,無疾苦不達之隱,無壅遏不宣之情。其人皆樂善好施,若醫院,若義學,若孤獨園,林立于國中。其器用也,務以巧便勝;其學問也,實事求是,日進而不已。其君子小人,皆敬上帝,怵禍福。其法律詳而必行,其武備修而不輕言戰。余初不知其操何術致此,今而知為用墨之效也。余讀《墨子》諸篇,每引堯、舜、禹、湯之事以證其說。其說之善者,容亦有合於吾儒,而獨其立教之要旨,專在於尚同、兼愛,則大異。彼謂等天下而同之,擻遂萬物而利之,天下之人喜,人人得自伸其權,自謀其利,故便其說之行而樂趨之。交相愛則交相利,苟利於眾,則同力合作,故事易舉。無所甚親於父兄,無所甚厚於子孫,故推其愛于一國,而君臣上下無甚差別。相維相系,而民氣易固。學問則相長也,工巧則相示也,故互相觀摩,互相競爭,而技藝日新。而又慮其以同裨同,無所統而易於爭亂也,故稱天以臨之,使人人知所敬而不敢肆,由是而教誡修焉。明法以範之,立義以制之,使人人知所循而不敢逞;講武以防之,使人人有所憚而不敢犯。由是而政令肅焉,由是而武備修焉。彼欲行其尚同、兼愛之說,而精詳如此,行之者其效又如此,胥天下而靡然從之,固無足怪。

  然吾以為其流弊不可勝言也,推尚同之說,則謂君民同權,父子同權矣;推兼愛之說,則謂父母兄弟,同于路人矣。天下之不能無尊卑,無親疏,無上下,天理之當然,人情之極則也。聖人者知其然而序以別之,所以已亂也。今必欲強不可同、不能兼者兼而同之,是啟爭召亂之道耳。幸而今日泰西各國物力尚豐,民氣尚樸,其人尚能自愛,又恃其法令之明,武備之修,猶足以維持不敗。浸假而物力稍絀,民氣日囂,彼以無統一無差等之民,各出其爭權貪利之心,佐以鬥狠好武之習,紛然其競起,天之不畏,法之不修,義之不講,卒之尚同而不能強同,兼愛而無所用愛,必推而至於極分裂、極殘暴而後已。執尚同、兼愛以責人,必有欲行均貧富,均貴賤,均勞逸之說者。吾觀歐羅巴諸國,不百年必大亂。當其亂則視君如弈棋,視親如贅旒。而每一交鋒,蔓延數十年,伏屍百萬,流血千里,更有視人命如草菅者,豈人性殊哉?亦其教有以使之然也。

  前夫今日,爭亂之事吾已見之矣;後乎今日,無道以救之,吾未知其爭亂之所底止也。然則韓子之用墨,舉其善而言之也;孟子之辟墨,舉其弊而言之也。日本之學術先儒而後墨,餘故總論其利弊如此,作《學術志》。一,漢學。二,西學。三,文字。四,學制。

  漢學

  日本之習漢學,蓋自應神時始。時阿直岐自百濟來,帝使教太子菟道稚郎子以經典。十五年,又征博士王仁,帝謂阿直岐曰:"汝國有愈於汝者乎?"曰:"有,王仁者,邦之秀也。"遂征王饑仁始齎《論語》十卷、《千文》一卷而來。應神十五年當晉武帝太康五年。考李暹《幹文注》曰:"鐘繇始作《千文》∥此蓋鐘氏《千文》也。至繼體七年,百濟又遣五經博士段揚爾。十年,複遣漢安茂,於是始傳五經。據《日本記》,以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書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孝經》為五經。繼體七年,當梁天監十二年,是時始傳《書經》,相傳日本有逸書者謬矣。日本于孝武、光武時,均通驛使,及魏並封王賜詔。而崇神時,有任那國入貢,垂仁時,有新羅王子歸化,當時均不聞齎歸漢籍,至君房所齎之書更荒遠不可考矣。歐陽公《日本刀歌》曰:"徐福行時書未焚,逸書百篇今尚存。令嚴不許傳中國,舉世無人識古文。"亦儒生好奇想像之辭耳。然漢籍初來時,僅令王子、大臣受學,第行於官府而已。及通使隋、唐,典章日備,教化益隆。逮夫大寶益崇斯文,自京師至於邦國,莫不有學,京師有大學,學有博士。國博士每國一人,學生大國五十人,上國四十人,中國三十人,下國二十人。自神龜以降,令博士兼三四國。學必藏經典,神護景雲三年,太宰府言:"此府為天下一大都會,其學徒稍眾,而府中惟蓄五經,未有三史正本。志在涉獵,道尚不廣,伏請列代諸史各給一本,以興學業。"詔賜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、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、《晉書》各一部。可知五經等籍,國學皆藏之也。才必為貢人。其教之之法,有《周易》、《尚書》、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、《禮記》、《毛詩》、《春秋左氏傳》之七經,七經皆立之學官,《易》立鄭康成、王弼注,《書》立孔安國、鄭康成注,《三禮》、《毛詩》立鄭康成注,《左傳》立服虔、杜預注。《禮記》、《左傳》為大經,《毛詩》、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為中經,《周易》、《尚書》為小經。而《孝經》、《論語》則令學者兼習。《孝經》立孔安國、鄭康成注,《論語》立鄭康成、何晏注。寶字元年,特敕令天下家藏《孝經》一本,若有不孝不順者配諸陸奧、出羽。貞觀二年,敕《孝經》用明皇禦注。敕曰:"大唐開元十年撰禦注《孝經》,作新疏三卷。考世傳鄭注,比之他經,義理殊非。又稽之鄭《志》,康成不注《孝經》。安國之本,梁亂而亡。今之所傳,出自劉炫,事義紛薈,誦習尤難。故玄宗為之訓注,冀闡微言。乃敕學士僉議可否,碩德儒林成共嗟伏,應自今立諸學官。"考日本惟《公》、《穀》二傳不列於學,後有遣唐使直講博士伊與部家守傳二傳以歸,於是家守初講三傳,然未建以為例。延曆十七年,式部省奏:"竊檢唐令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、《三禮》、《三傳》,各為一經,今請以二傳准小經,永聽教授。"詔允之。此外有算學,以《孫子》、《五曹》、《九章》、《海島》、《六章》、《綴術》、《三開》、《重差》、《周髀》、《九司》各為一經。有書學,以巧秀為宗,不講字體。有律學,有音學,日本之傳漢籍,有漢音,有吳音。漢音蓋王、段博士之所授者,吳音則傳於百濟尼法,明初來對馬,以吳音誦經,故吳音又呼為對馬讀。有唐人袁晉卿者,于天平七年從遣唐使來歸,通《爾雅》、《文選》音,因授大學音博士。延曆十年,詔令明經之徒習音。十七年,又詔諸讀書一用漢音,勿用吳音。有天文、陰陽、曆、醫等學。其養之之法,于大學置勸學田數百町,以資費用;於大炊寮每日給百度飯一石五鬥,以賞其勞。其取之之法,有秀才、明經、進士、明法、書算,其大學生取五位以上子孫及東西史部謂漢直、河內、文首爸姓之類,漢直之先為同知使王,文首之先為王仁,皆出劉漢之後。累世繼業,或為史官,或為博士,因賜之姓,總謂之史部。史部所居在帝城左右,故曰東西。以補於式部。國學生取郡司子弟以補于國司,國司既試,則隨朝集使造於官,至則引見於辦官,並付式部試,而得第則敘官。而朝廷之上,自帝王以至公卿,皆喜為詩文,以相提倡。文武帝嘗謁學行釋奠禮,清和帝並詔修釋奠式於五畿七道,以示尊崇聖教之意。大學、國學皆以歲時祀先聖孔子,初稱孔宣父,神護景雲二年亦諡日文宣王。大學配以先師為顏淵,從祀者九座,則閔子騫、冉伯牛、仲弓、冉有、季路、宰我、子貢、子游、子夏也。國學專祀先聖、先師,惟太宰府學三座為先聖、先師、閔子騫。所有典章制度一仿唐制,而遣唐學生所得學術歸輒以教人,以故人材蔚起,延喜、天曆之間,彬彬乎稱極盛焉。王綱解紐,學校漸廢,及保、元以降,區宇雲擾,士大夫皆從事金革。源、乎迭起,互爭雄霸,一切以武斷為治,無暇文字。惟足利氏嘗建一校,匯藏古書而已。世所謂足利學校是也。爾時惟緇流略習文字,國家有典章詞令皆命僧徒充其役,斯文一線之傳,僅賴浮屠氏得不墜地者三百餘年。逮德川氏興,投戈講藝,專欲以詩書之澤銷兵革之氣。於是崇儒重道,首拔林忠於布衣,命之起朝儀,定律令,忠出藤原肅之門。時尚未有講宋學者,忠年十八,遂聚徒講朱注於西京,博士舟橋秀賢曰:"自古無敕許不得講書,朝紳猶然,況處士抗顏講新說乎?"議欲逐之。家康聞之曰:"林某可謂特達之識。"遂召見,被寵遇。俾世司學事,為國祭酒。及其孫信篤,遂變僧服種發,稱大學頭,而儒教日尊。先是,文藝之事一歸於僧徒,藤原肅始倡程、朱學,然初亦為僧。及林信勝出,有僧人知其聰穎,強其父命之剃度,信勝堅執不可。德川氏既定國,儒者乃別立名目,然猶指為制外之徒,禿其顱不列于士林。信篤慨然以謂:"儒之道即人之道,人之外非有儒之道,而斥為制外,可謂敝俗,乃請于德川常憲,始許種發。此元祿四年正月十四日事廿。幕府既崇儒術,首建先聖祠于江戶,德川常憲自書"大成殿"字於上,鳥革翠飛,輪奐俱美。諸藩聞風仿效,各建學校。由是人人知儒術之貴,爭自濯磨,文治之隆,遠越前古。自藤原肅始為程朱學,肅,字斂夫,號惺窩,播磨人。初削髮入釋,後歸於儒。時海內喪亂,日尋干戈,文教掃地,而惺窩獨唱道學之說。先是,講宋學者以僧元惠為始,而其學不振,自惺窩專奉朱說,林羅山、那波活所皆出其門,於是乎朱學大興。物茂卿曰:昔在邃古,吾東方之國泯泯乎罔知覺。有王仁氏而後民始識字,有黃備氏而後經藝始傳,有營原氏而後文史可誦,有惺窩氏而後人人知稱天語聖。四君子者,雖世屍祝乎學宮可也O'師其說者凡百五十人,尤著者日林信勝、一名忠,字子信,號羅山,西京人。林春勝、一名恕,字之道,號鵝峰,信勝子。林信篤、一名戇,字直民,號鳳岡,春勝子。林衡、字德銓,號述齋,本岩村城主,嗣林氏,為信勝八世孫。木下貞幹、字直夫,號錦裡,西京人。新井君美、字在中,號白石,江戶人。室直清、字師禮,號鳩巢,江戶人。柴野邦彥、字彥輔,號栗山,贊岐人。那波觚、字道圓,號活所,播磨人。山崎嘉、字敬義,號同齋,西京人。淺見安正、字綱齋,近江人。德川光國、字子龍,號常山,水戶藩主。安積覺、字子光,號澹泊齋,世仕水戶藩。貝原篤信、字子誠,號益軒,世仕築前藩。中井積善、字子慶,號竹山,大阪人。佐藤塑字大道,號惟一齋,江戶人。尾藤孝肇字志尹,號二洲,伊豫人。古賀樸、字純風,號精裡,世仕佐賀藩。古賀煜、號侗庵,樸子。賴襄。字子成,號山陽外史,安藝人。

  為陽明之學者凡六人,中江原為之首,原字惟命,號藤樹,近江人。年甫十一,一日讀《大學》至"壹是皆以修身為本",慨然曰:"聖人豈不可學而至乎?"初治程、朱學,既而喜陽明王氏之說,教誨弟子以勿泥格套,去膠柱之見,以體認本心。又以《孝經》為標旨,揭出愛、敬二字。藤樹為人溫厚,無賢愚皆服其德,嘗遇盜,告以姓名,賊皆投71羅拜。又之京師道中與輿夫說心學,輿夫感動流涕,一時稱為近江聖人。其徒之善者日熊澤自繼。字子介,號蕃山,西京人。又有伊藤維楨,字原佐,號仁齋,西京人。初潛心宋學,既而有疑,乃參伍出入,沈思有年,恍然曰:"《大學》之書非孔氏之遺書,凡明鏡止水、沖漠無朕、虛靈不昧,以及體用、理氣諸說,皆佛、老緒余,非聖人意也。"其學專以《論語》為主,《孟子》次之。平居教學者以明道術、達治體乃為有用之材,而以流於記誦,騖于空文為戒。廣開門戶,來者輻輳,信者以為間世偉人,疑者以為陸、王餘說。仁齋處乎其間,是非毀譽怡然不問,專以繼往開來為任。不甚喜宋儒,而講學自樹一幟。其徒七十人,尤者日伊藤長允。字元藏,號東涯,維楨子。物茂卿之學,蔌生氏,名雙松,以字行,號徂徠,又號萱園,江戶人。其先有仕南朝為物部者,以官為族,稱物部氏,或單稱物氏。初,伊藤仁齋倡古學于平安,徂徠乃著《萱園隨筆》以距古學。既而讀明人李、王之書,有所感發,以古文辭為古經階梯,創立一家言,自稱復古學。曰:"古言不與今言同,遍采秦、漢以上古言,玩味六經,則宋儒之妄,章章乎明矣。"又曰:"道者,文章而已,六經亦此物。舍此而他求,後儒所以不知道也。"又曰:"孔子之道,先王之道也。其教則詩、書、禮、樂四術。自子思、孟子與諸子爭乃降為儒家者流矣。"其教人讀書,六經之外專以《史》、《漢》,謂其言近古,易以識古人之意。其詩文專宗李、王,以步趨盛唐,視宋、元人文不啻如仇讎也。所著有《論語征》、《辨道》、《辨名》等書,大詈宋儒,並及思、孟。其門人安藤東野、山縣周南之輩從而鼓蕩之,聲號藉甚,震撼一世。嘗題孔子像贊,自稱曰:"日本國夷人物茂卿拜手稽首"雲。由《史》、《漢》以上求經典,學識頗富,近伊藤而指斥宋儒空談則過之。門徒六十四人,尤者日太宰純、字德夫,號春台,信濃人。服部元喬、字子遷,號南郭,西京人。龜井魯、字道載,號南溟,築前人。帆足萬里。字鵬卿,號愚亭,世仕日出城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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