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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七 食貨志三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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歲出入總計表 (表略) 外史氏曰:天生民而立之君,使司牧之,亦惟以天下之財治天下之事,而理財之道得矣。秦漢以降,君尊而民遠,少府、水衡、瓊林、大盈,天子各謀其私藏,凡以供聲色宴游之費者,惟內官宦寺得司其出入,雖宰執未嘗過問。為百姓者不知國用之在何所,但以為曰竭膏脂以供上用。而仁人智士深知財聚民散之害,又深惡以聚斂病民者盡出於懷利事君之小人,由是相引為大戒。有國家之責者,君不敢複問有無,臣不敢複言興利,而先王治國理財之道反盡失矣。財也者兆民之所同欲,政事之所必需者也。竭天下以奉一人,固萬萬其不可,誠能以民之財治民之事,以大公之心行一切之政,則上下交利而用無不足,秉國鈞者其何可諱而不言?余考泰西理財之法,豫計一歲之入,某物課稅若干、某事課稅若干、一一普告於眾,名曰豫算。及其支用已畢,又計一歲之出,某項費若干、某款費若干、亦一一普告於眾,名曰決算。其征斂有制,其出納有程,其支銷各有實數,于豫計之數無所增,於實用之數不能濫,取之於民,布之於民,既公且明,上下孚信。自歐羅巴逮于米利堅,國無小大,所以制國用之法莫不如此。 臣嘗讀靳輔《籌餉裕民》之疏,謂我朝理財之道尚未複三代之古,蓋入關定鼎之初,薄賦免徭務在寡取而節用,既明知官吏俸薄,亦尚沿勝國俸鈔折領之弊,姑仍舊貫而無所變革。然國用實有不足,為官吏者終不能毀家以紓國,竭私以報公,究不得不仍取諸民。不過於常賦之外變為火耗、秤餘、一切之陋規。封疆大吏知地方稅輕不足用,官吏俸薄不足贍,有明知其非法而不忍裁撤者。陋規極多之地每省有十數州縣,彼處脂膏以自潤者飽囊盈橐,一若分所應得。若磽瘠之地,上官憫其貧必為之調劑,而貪饕官吏侵吞幹沒之不已,更百端為例外之求,彼以枵腹從公為名,輒巧取橫征屢倍於正供,朝廷一無所利而小民實受其害。餘竊以為不如清查耗羨,核減陋規,明取之之為愈也。臣伏維聖清家法至仁極儉,內府之所需曾不以問諸戶部,成憲昭垂二百餘載,大公無私可謂至德矣。然而小民未之知也。 乾隆以後協餉曰益繁,欠糧日益多,雜稅日益免,河工、宗祿、名糧之數日益巨,當嘉慶中葉,已屢詔廷臣集議籌餉。咸、同之間群盜毛起,逮乎克平,費餉蓋不可勝數。至於近曰又籌海防,雖增加關稅、厘金而國用猶人不抵出,然而小民亦未之知也。 我祖若父蒙國家深仁厚澤久矣,誰非赤子,具有天良,往歲大亂之後追念平日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者不知凡幾,足見朝廷恩德維繫於民者至深。然蚩蚩者民胼手胝足,日竭其力以供租稅,而國用所在曾不得與聞,謬以為吾民膏血徒以供上官囊寨。一旦有事,設法課稅,令未及下而小民驚相告語,已有惘然失措者。上下阻隔,猜疑橫起,欲謀籌餉,勢處至難。古人有言曰:"藏之人思防之,帷之人思窺之"。余又以為不如舉國用之數公佈之於民之為愈也。臣考三代以來,損上益下、寡取薄斂未有如我大清者,然國用不足亦以今日為尤甚,雍正、乾隆間議以耗羨為養廉,蓋實有見乎用之不足不得不取之如額。而卅年以來,二三名大吏有通提一省雜供儲為公用者,亦以通籌統計勢不得不爾。勢不得不爾則不如分別朝廷之上計,州縣之留支,核需用之額明取之,即舉應用之款實銷之,並列所用之數公佈之,以惰庶政,以普美利,以昭大信,一舉而數善備焉,是在謀國者經理之而已。余昔讀《周禮》,見夫天官、地官之司財貨者幾於無地不賦,無物不貢,無人不征,無事不稅,極至纖至悉,有後世桑弘羊、孔饉、蔡京、王黼之徒不肯為者。始疑周公大聖,不應黷貨至此。既而稽六官所屬五萬餘人,無員額者尚不在內,乃知大府頒賄,凡官府都鄙之吏,轉移執事之人,在官受祿者如此其多。以某賦治某事又有定式,則一一仍散之民,朝延固未留絲毫以自私也。竊意其時以歲終制用之曰,必會計一歲之出入,書其貳行,懸之象魏,使庶民咸知。彼小民周知其數,深信吾君吾上無聚斂之患,凡所以取吾財者舉以衣食我,安宅我,干城我,則爭先恐後以納租稅矣。君民相親,上下和樂,成周之所以極盛也。日本近仿泰西治國之法,每歲出入書之於表,普示于民,蓋猶有古之遺法焉。譬若一鄉之中迎神報賽,斂錢為會,司事者事畢而揭之曰某物費幾何,某事費幾何,鄉之人鹹拱手奉予錢,且感其賢勞矣。此理財之法之最善者也。 嗟夫!古昔封建之世,官物輸之民,力役征之民,上之人垂拱其上,彼小民之事宜若可聽民自為,而自古聖人必為之經理,無端而料民身家,征民粟帛,多取而民不為怨,亦信其以我之財治我之事故耳。三代聖王平天下,理財之道不過舉流通之財行均平之政,無他道也。況夫今日,凡百官府之用,力役之征,無不出貲而購之,頒祿以募之,國用之繁蓋十倍于古人。誠使以大公之心行一切之法,既令小民懷私有怫欲而逆情者,尚當強而行之,況又沿習陋規,小民既已收納,第取官吏之中飽為朝廷之正供,即以分給民之奉公者,吾民若之何不願乎?夫三代之良法美意,秦漢後之不欲行者,舉所用以普示之民則不便君上之行私故也。以本朝至公之家法,其何憚而不行祖宗知用之不足而安於寡取者,開創則民信未孚,承平則國帑未匱,勢不極,法不變故也。以今曰值多事之秋,履至艱之會,則不變其何待?彼不願核出入之數明取之、實用之、公佈之者,不謂此為紛擾多事,既謂此為聚斂言利。殆為相沿之陋規,陰便其額之無定,得以上下其手,百端侵漁;陽利其用之不敷,得以推諉敷衍,無所事事。坐視政事之弛廢,國家之貧乏,小民之困窮而漠然不顧,如秦越人之視肥瘠焉。而天下之患將日久而日深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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