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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錢為賦


  《周官·太宰》:「以九賦斂財賄。」注:「財,泉穀也。」又曰:「賦口率出泉也。」《荀子》言:「厚刀布之斂,以奪之財。」而漢律有口算。此則以錢為賦,自古有之,而不出於田畝也。唐初,租出穀,庸出絹,調出繒布,未用錢。自兩稅法行,遂以錢為惟正之供矣。

  《孟子》有言:「聖人治天下,使有菽粟如水火,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?」由今之道,無變今之俗,雖使餘糧棲畝,斗米三錢,而輸將不辦,婦子不寧,民財終不可得,而阜民德終不可得而正,何者?國家之賦不用粟而用銀,舍所有鴯贈所無故也。夫田野之氓,不為商賈,不為官,不為盜賊,銀奚自而來哉!此唐宋諸臣每致歎于錢荒之害,而今又甚焉。非任土以成賦,重穡以帥民,而欲望教化之行,風俗之美,無是理矣。

  《白氏長慶集》策曰:「夫賦斂之本者,量桑地以出租,計夫家以出庸。租庸者,穀帛而已。今則穀帛之外,又責之以錢。錢者,桑地不生銅,私家不敢鑄,業于農者何從得之?至乃吏胥追征,官限迫蹙,則易其所有以赴公程。當豐歲則賤糶半價,不足以充緡錢。遇凶年則息利倍稱,不足以償逋債。豐凶既若此,為農者何所望焉?是以商賈大族乘時射利者,日以富豪;田壟罷人望歲勤力者,日以貧困。勞逸既懸,利病相誘,則農夫之心盡思釋耒而倚市,織婦之手皆欲投杼而刺文。至使田卒汙萊,室如懸罄。人力罕施,而地利多鬱;天時虛運,而歲功不成。臣嘗反覆思之,實由穀帛輕而錢刀重也。夫糴甚貴,錢甚輕,則傷人;糴甚賤,錢甚重,則傷農。農傷則生業不專,人傷則財用不足。故王者平均其貴賤,調節其重輕,使百貨通流,四人交利,然後上無乏用,而下亦阜安。方今天下之錢日以減耗,或積于國或滯於私家。若複日月征取,歲時輸納,臣恐穀帛之價轉賤,農桑之業轉傷,十年以後,其弊必更甚於今日矣。今若量夫家之桑地,計穀帛為租庸,以石鬥登降為差,以匹丈多少為等,但書估致力,利興則趨末者回心。游手于道塗市肆者,可易業于西成;托跡於軍籍、釋流者,可返躬於東作。所謂下令如流水之原,系人于包桑之本者矣。」

  《贈友詩》曰:「私家無錢爐,平地無銅山,胡為秋夏稅,歲歲輸銅錢!錢力日已重,農力日已殫。賤糶粟與麥,賤貿絲與綿,歲暮衣食盡,焉得無饑寒?吾聞國之初,有制垂不刊:庸必算丁口,租必計桑田。不求土所無,不強人所難,量入以為出,上足下亦安。兵興一變法,兵息遂不還。使我農桑人,憔悴畎畝間。誰能革此弊,待君秉利權。複彼租庸法,令如貞觀年。」

  《李翱集》有《疏改稅法》一篇,言:「錢者,官司所鑄;粟帛者,農之所出。今乃使農人賤賣帛,易錢入官,是豈非顛倒而取其無者邪?由是豪家大商皆多積錢,以逐輕重,故農人日困,末業日增。請一切不督見錢,皆納布帛。」宋時歲賦亦止是穀帛,其入有常物,而一時所需則變而取之,使其直輕重相當,謂之折變。熙甯中,張方平上疏言:「比年公私上下,並苦乏錢。又緣青苗、助役之法,農民皆變轉穀帛,輸納見錢。錢既難得,穀帛益賤。人情窘迫,謂之錢荒。」紹熙元年,臣僚言:「古者賦出於民之所有,不強其所無。今之為絹者,一倍折而為錢,再倍折而為銀。銀愈貴,錢愈難得,穀愈不可售。使民賤糶而貴折,則大熟之歲反為民害。願詔州郡,凡多取而多折者,重置於罰。民有糶不售者,令常平就糴,異時歲歉,平價以糶。庶于民無傷,於國有補。」從之。而真宗時,知袁州何蒙請以金折本州二稅,上曰:「若是將盡廢耕農矣。」不許。是宋時之弊亦與唐同,而折銀之見於史者,自南渡後始也。

  解縉《太平十策》言:「及今豐歲,宜於天下要害之處,每歲積糧若干。民樂近輸,而國受長久之利,計之善者也。」愚以為天下稅糧,當一切盡征本色。除漕運京倉之外,其餘則儲之於通都大邑。而使司計之臣略仿劉晏之遺意,量其歲之豐凶,稽其價之高下,糶銀解京,以資國用。一年計之不足,十年計之有餘。小民免稱貸之苦,官府省敲撲之煩,郡國有凶荒之備,一舉而三善隨之矣。先生《錢糧論》略曰:古天下之所為富者,菽粟而已。為其交易也,不得已而以錢權之。然自三代以至於唐,所取於民者,粟帛而已。自楊炎兩稅之法行,始改而征錢,而未有銀也。《漢志》言秦幣二等,而銀錫之屬施於器飾,不為幣。自梁時始有交廣以金銀為貨之說。宋仁宗景祐二年,始詔諸路歲收緡錢,福建、二廣易以銀,江東以帛。所以取之福建、二廣者,以坑冶多,而海舶利也。至金章宗,始鑄銀,名之曰承安寶貨,公私同見錢用。哀宗正大間,民但以銀市易,而不用鑄。

  至於今日,上下通行,而忘其所自。然而考之《元史》,歲課之數為銀至少。然則國賦之用銀,蓋不過二三百年間耳。今之言賦,必曰錢糧。夫錢,錢也;糧,糧也。亦烏有所謂銀哉?且天地間銀不益增,而賦則加倍,此必不供之數也。昔者唐穆宗時,物輕錢重,用戶部尚書楊于陵之議,令兩稅等錢皆易以布帛絲纊,而民便之。吳徐知誥從宋齊邱言,以為錢非耕桑所得,使民輸錢,是教之棄本逐末也,於是是諸稅悉收、穀帛、細絹。是則昔人之論取民者,且以錢為難得也,以民之求錢為不務本也,而況於銀乎?右度土地之宜,權歲入之數,酌轉般之法,而通融乎其間,凡州縣之不通商者,令盡納本色,不得已以其什之三征錢。錢自下而上,則監惡無所容,而錢價貴,是一舉而兩利焉。無蠲賦之虧,而有活民之實;無督責之難,而有完逋之漸。今日之計莫便乎此。夫樹穀而征銀,是畜羊而求馬也;倚銀而富國,吳倚酒而充饑也。以此自愚,而其敝至於國與民交盡,是其計出唐、宋之季諸臣之下也。

  又曰:自古以來,有國者之取於民為已悉矣,然不聞有火耗之說。火耗之所由名,其起於征銀之代乎?原夫耗之所生,以一州縣之賦繁矣,戶戶而收之,銖銖而納之,不可以瑣細而上諸司府,是不得不資於火。有火則必有耗,所謂耗者,特百之一二而已。有賤丈夫焉,以為額外之征,不免幹於吏議。擇人而食,未足厭其貪 惏,於是藉火耗之名,為巧取之術。蓋不知起於何年,而此法相傳,代增一代,官重一官,以至於今。於是官取其贏十二三,而民以十三輸國之十;裡胥又取其贏十一二,而民以十五輸國之十。其取則薄於兩而厚於銖,其徵收這數,者,必其地多而豪有力可以持吾之短長者也;銖者,必其窮下戶也。雖多取之,不敢言也。於是兩之加焉十二三,而銖之加焉十五六矣。薄于正賦而厚於雜賦,正賦耳目之所先也,雜賦其所後也。

  於是正賦之加焉十二三,而雜賦之加焉十七八矣。解之藩司,謂之羨餘;貢諸節使,謂之常例。責之以不得不為,護之以不可破,而生民之困未有甚於此時者矣。愚嘗久于山東,山東之民無不疾首蹙額,而訴火耗之為虐者。獨德州則不然,問其故,則曰:州之賦二萬九千,二為銀,八為錢也。錢則無火耗之加,故民力紓於他邑也。非德州之官皆賢,裡胥皆善人也,勢使之然也。又聞長者言:近代之貪吏倍甚于唐宋之時,所以然者,錢重而難運,銀輕而易齎,難運則少取之而以為多,易齎則多取之而猶以為少。非唐宋之吏多廉而今之吏貪也,勢使之然也。然則銀之通,錢之滯;吏之寶,民之賊也!

  在有明之初,嘗禁民不得行使金銀,犯者准奸惡論。夫用金銀,何奸之有?有重為之禁者,蓋逆知其弊之必至此也。當時市肆所用皆唐宋錢,而製錢則偶一鑄造,以助其不足耳。今也泉貨弱而害金興,市道窮而偽物作,國幣奪於上,民力殫於下。使陸贄、白居易、李翱之流而生今日,其諮嗟太息必有甚于唐之中葉者矣。曰:子以火耗為病於民也,使改而征粟米,其無淋尖、踢斛,巧取於民之術乎?曰:吾未見罷任之倉官,寧家這鬥級,負米而行者也,必鬻銀而後去。有兩車行於道,前為錢,後為銀,則大盜之所睨常在其後車焉。然則豈獨今之貪吏倍甚于唐宋之時;河朔這間所名為響馬者,亦當倍甚于唐宋之時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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