抱朴子安貧第三十六

安貧第三十六

　　抱樸子曰：昔漢火寢耀，龍戰虎爭，九有堛裂，三家鼎據。有樂天先生者，避地蓬轉，播流岷、益。始處昵于文休，未見知于孔明，而言高行方，獨立不群，時人憚焉，莫之或與。時二公之力，不能違眾，遂令斯生沉鬱衡、華，齒漸桑榆，而韋布不改。而時主思賢，不聞不知，當途之士，莫舉莫貢。潛側武之陋巷，竄繩樞之蓬屋。進廢經世之務，退忘治生之事。藜餐屢空，朝不謀夕。

　　於是偶俗公子造而詰之曰：「蓋聞有伊呂之才者，不久滯於窮賤；懷猗頓之術者，不長處於饑寒。達者貴乎知變，智者驗乎不貴。故范生出則滅吳伯越，為命世之佐；入則貨殖營生，累萬金之貲。夫貧在六極，富在五福。詩美哿矣，易貴聚人。垂餌香則鱣鮪來，懸賞厚則果毅奮。長卿所以解犢鼻而擁朱旄，曲逆所以下席扉而享茅土，不韋所以食十萬之邑，絳候所以拔囹圄之困也。故下卿儉而獲悔咎之辱，漂嫗豐而蒙千金之報。先生無少伯之奇略，專銳思乎六經。忽絕糧之實禍，慕不朽之虗名。恥詭遇以干祿，羞衒沽以要榮。冀西伯之方略，俟黃河之將清。甘列子之菜色，邈全神而遺行。何異圖畫騏驥，以代徒行之勞；遙指海水，以解口焦之渇。張魚網於峻極之巔，施釣緡于修木之末，雖自以為得所，猶未免乎迂闊也。事無身後之功，物無違時之盛。

　　今海內瓜分，英雄力競，象恭滔天，猾夏放命。駑蹇星馳以兼路，豺狼奮口而交爭。當途投袂以訟屈，素士蒙塵以履徑。純儒釋皇道而治五霸之術；碩生棄四科而恤月旦之評。筐篚實者，進於草萊；乏資地者，退於朝廷。握黃白者，排金門而陟玉堂；誦方策者，結世仇而委泥濘。贄幣濃者，瓦石成珪璋；請托薄者，龍駿棄林坰。黨援多者，偕驚飆以淩雲；交結狹者，侶跛鱉以沉泳。

　　夫丸泥不能遏彭蠡之沸騰，獨賢亦焉能反流遁之失正。今先生入無儋石之儲，出無束修之調，徒含章如鳳龍，被文如虎豹，吐之如波濤，陳之如錦繡，而凍餓於擐堵，何計疏之可吊。奚不泛輕舟以托訊，禦飛帆以遠之，交瑰貨于朔南，收金碧於九疑，廸焦烈之遐武，縻好爵于清時。徒疲勞於述作，豈蟬蛻之有期也。獨苦身以為名，乃黃老之所嗤也。」

　　樂天先生答曰：「《六藝》備研，《八索》必該，斯則富矣。振翰摛藻，德音無窮，斯則貴矣。求仁仁至，舍旃焉如夫棲重淵以熙靈，外萬物而自得，遺紛埃於險途，澄精神于玄默。不窺牖以遐覽，判微言而靡惑。雖複設之以台鼎，確爾而弗革也。曷肯憂貧而與賈豎爭利，戚窮而與凡瑣競達哉。吾子苟知商販可以崇寶，耕耘可以免饑，不識逐麋者不顧兔，道遠者不到遲也。且夫尚父之鼓刀，素首乃吐奇也。萬鈞之為重，沖飆不能移。蕭韶未九成，靈鳥不紆儀也。

　　是以俟扶揺而登蒼霄者，不充詘於蓬蒿之杪；騁蘭筋以陟六方者，不爭途乎蹇驢之群。大孝必畏辱親之險，故子春戰悸於下堂；上智不貴難得之才，故唐虞捐金而抵璧。明哲消禍于未來，知士聞利則慮害。而吾子訊僕以泛舟，孜孜於潤屋。勸隋珠之彈雀，探虎口以奪肉。輕遺體於不測，觸重險以遠至。忘膚發之明戒，尋幹沒于難冀。若乃焚輪傾岩，木拔石飛，陽候山峙。洪濤崔巍，輕艘塵漂，力與心違，徒嗟泣而罔建，乃悟達者之見微也。

　　昔回憲以清苦稱高，陳平以無金免危，廣漢以好利喪身，牛缺以載寶灰縻，匹夫枉死於懷璧，豐狐召災于美皮。今吾瞽餘以誨盜之業，敦餘以召賊之策，進酖酒以獻酬，非養壽之忠益。夫士以《三墳》為金玉，《五典》為琴箏，講肄為鐘鼓，百家為笙簧。使味道者以辭飽，酣德者以義醒，超流俗以高蹈，軼億代而揚聲。方長驅以獨徃，何貨賄之穢情？夫藏多者亡厚，好謙者忌盈，含夜光者速剖，循覆車者必傾，過載者沉其舟，欲勝者殺其生。蓋下士所用心，上德所不營也。」

　　於是問者茫然自失，請備門生之末編，永寶長生之良方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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