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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實第二十


  門人問曰:「聞漢末之世,靈、獻之時,品藻乖濫,英逸窮滯,饕餮得志,名不准實,賈不本物。以其通者為賢,塞者為愚,其故何哉?」

  抱樸子答曰:

  夫雷霆輷磕而或不聞焉,七曜經天,而或不見焉。豈唯形器有聾瞽哉,心神所蔽,亦又如之。是以聞格言而不識者,非無耳也;見英異而不知者,非無目也。由乎聰不經妙,而明不逮奇也。夫智大量遠者,盤桓以山峙;器小志近者,蓬飛而萍浮。夫唯山峙,故莫之能動焉;夫唯萍浮,故流而不滯焉。

  方之貨也,則緘連以待賈者,唯至珍而難售,鳴鼓以狥之者,雖見蔽而易盡。比之材也,則結根於嵩岱者,雖竦蓋千仞,垂蔭萬畝而莫之知也;插株於途要者,雖鉤曲戾細,雖速朽而猶見用也。故廟堂有枯楊之瑚簋,窮穀多不伐之梓橡也。

  是竊華名者,螻蜥騰于雲霄;失實賈者,翠虯淪乎九泉。於是斥鷃淩風以高奮,靈鳳卷翮以幽戢。鉛鋒充太阿之寶,犬羊佻虎狼之資矣。夫佞者鼓珍賂為勁羽,則無高而不到矣;乘朋黨為舟楫,則無遠而不濟矣。

  持之以夙興側立,加之以先意承指,其利口謏辭也似辨,其道聽途說也似學,其心險貌柔也似仁,其行污言潔也似廉,其好說人短也似忠,其不知忌諱也似直,故多通焉。且愛奉望我者,欲我欲之,不求我者,我不能愛,自然之理也。

  夫賢常少而愚常多,多則比周而匿瑕,少則孤弱而無援。佞人相汲引而柴正路,俊哲處下位而不見知。拔茅之義犯,而負乘之群興,亢龍高墜,泣血漣如。故子西逐大聖之仲尼,臧倉毀命世之孟軻,二生不免斯患,降茲亦何足言!斯禍蓋與開闢並生,苦之匪唯一世也。曆覽振古,多同此疾。

  至於駑蹇矯首於琱輦,駥驥委牧乎林坰,彼已屍祿,邦國殄瘁,下淩上替,實此之由。或蟲流而莫斂,或逆竄于申亥,或擢筋于廟梁,或絕命於望夷。蓋所拔之非真,而忠能之不用也。

  故明君勤於招賢,而汲汲於擢奇;道達凝滯,而嚴防壅蔽。才誠足委,不拘于屠釣;言審可施,抽之於戎戍。或舉于牛口之下,而加之於群僚之上;或拔於桎梏之中,而任以社稷之重。故能勳業隆濟,拓境服遠,取威定功,垂統長世也。

  夫直繩者,枉木之所憎也;清公者,奸慝之所讎也。人主不能運玄鑒以索隱,而必須當塗之所舉。然每觀前代專權之徒,率其所舉,皆在乎附舉己者也,所薦者先乎利己者也。毀所畏而進所愛,所畏則至公者也,所愛則同私者也。至公用則奸黨破,眾私立則主威奪矣。奸黨破則升泰之所由也,主威奪則危亡之端漸矣。毀所畏則恐辭之不痛,雖刖劓之猶未稱意焉,故必除之而後快也。彼進所愛,則苦談之不美,雖立超之,猶未逞心焉,故必危彼以安此也。是故抱枉而死,無愆而黜者,有自來矣。

  所以體道合真,嶷然特立,才遠量逸,懷霜履冰。思綿天地,器兼元凱。執已衡門,淵渟嶽立。寜潔身以守滯,恥脅肩以苟合。樂饑陋巷,以勵高尚之節;藏器全真,以待天年之盡。非時不出,非禮不動。結褐嚼蔬而不悒悒也,黃髮終否而不悢悢也。安肯蹙泰山之峻,以適鑿枘之中;斂垂天之羽,為戒旦之役。編於仕類,而抑鬱庸兒之下。舍鸞鳳之林,適枳棘之藪,競腐鼠於踞鴟,而枉尺以直尋哉!

  且大賢之狀也至拙,為味也甚淡,蕭然自足,泊爾無知。知之者稀而不蹙,時不能用而不悶。雖並日無藜藿之糝,不以易不義之大牢也;雖縕袍無卒歲之服,不肯樂無道之狐白也。獨可散發高枕,守其所有,以絕不曲躬低眉,求其所未須也。

  德薄位厚,弗交也;名與實違,弗親也;榮華馳逐,弗務也;豪狹奸權,弗接也;俗說細辨,不答也;脅肩所赴,弗隨也。貌愚而志達,面垢而行潔。確乎若嵩岱,銓衡所不能測也;浩乎若滄海,鬥斛所不能校也。峻其重仞之高,隱其百官之富,觀彼佻竊,若草莽也。邈世之操,眇焉冠秋雲之表;遺俗之神,緬焉棲九玄之端。雖窮賤而不可脅以威,雖危苦而不可動以利。

  其所業耳,可聞而不可盡也;其所執手,可見而不可論也。故疾之者齊聲而側目,愛之者寡弱而無益。亦猶撮壤不能填決河,升水不能殄原火。於是鞀鼓戢雷霆之音,鞀鞞恣喋鼛之響。芳蕙芟夷,臭鮑佩禦。玄鬯傾棄而不羞,醨酪專灌於圓丘。汗血驅放而垂耳,跛蹇馳騁於鑾軒。此古人之所以懷沙負石,赴流魚葬,而不堪與之同世也已矣,悲夫!

  然捐玄黎於洿濘,非夜光之不真也,由莫識焉;投彤盧而不彎,非繁弱之不勁也,坐莫賞焉。故瓊瑤俟荊和而顯連城之價,烏號須逢門而著陷堅之功,飛莵待子預而飆騰,俊民直知已而宣力。若夫美玉不出重岫,良弓不鑿百劄,驥騄不服朱軒,命世不履爵勢,則孰知其能攄符彩之耀曄,頓雲禽於千仞,騁逸跡以追風,康庶績於百揆乎?

  夫其不遇,亦得不雜揉于瓦石,鈞賤於朽木,列鑣於下乘,等望於凡瑣哉!嗟乎!彍棘矢而望高手于渠、廣,策疲駑而求繼軌于周穆,放斧斤而欲雙巧于班、墨,忽良才而欲彝倫之攸敘,不亦難乎!名實雖漏於一世,德音可邀乎將來。樂天知命,何慮何憂;安時處順,何怨何尤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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