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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鑒第二十一


  抱樸子曰:鹹謂「勇力絕倫者,則上將之器;洽聞治亂者,則三九之才」也。然張飛、關羽,萬人之敵,而皆喪元辱主,授首非所。孔融退讓,文學邈俗,而並不達治務,所在敗績。鄧禹、馬援,田間諸生,而善於用兵。蕭何、曹參,不涉經誥,而優於宰輔。爾則知人果未易也。欲試可乃已,則恐成折足覆餗;欲聽言察貌,則或似是而非,真偽錯然。而世人甚以為易,經耳過目,謂可精盡,餘甚猜焉,未敢許也。

  區別臧否,瞻形得神,存乎其人,不可力為。自非明並日月,聽聞無音者,願加清澄,以漸進用,不可頓任,輕假利器,收還之既甚難,所損者亦多以矣。無以一事,闇保其餘,同乎己者,未必可用,異於我者,未必可忽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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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或難曰:「夫在天者垂象,在地者有形。故望山度水,則高深可推;風起飛雲,則吉凶可步。智者睹山不瘁,則悟美玉之在山;覿岸不枯,則覺明珠之沉淵。彗星出,則知鱣魚之方死;日月蝕,則識麒麟之共鬥。華、霍不須稱,而無限之重可知矣;江河不待量,而不測之數已定矣。鴻鵠之翼,騄騏之足,雖未飛走,輕迅可必也。豪曹之劍,徐氏匕首,雖未奮擊,其立斷無疑也。

  駁子有吞牛之容,鶚鷇有淩鷙之貌。卉茂者土必沃,魚大者水必廣。虎尾不附狸身,象牙不出鼠口。叔魚無厭之心,見於生初之狀;食我滅宗之征,著乎開胞之始。申童覺竊妻之巫臣,張負知將貴之陳平。范子所以絕跡於五湖者,以句踐蜂目而鳥喙也;趙人所以息意於爭鋒者,以白起首銳而視直也。文王之接呂尚,桑陰未移,而知其足師矣;玄德之見孔明,晷景未改,而腹心已委矣。

  郭泰中材,猶能知人,故入頴川則友李元禮,到陳留則結符偉明,入外黃則親韓子助,至蒲亨則師仇季知,止學舍則收龐德公,觀耕者則拔茅季奇。孟敏於擔負,戒元艾之必敗,終如其言,一無差錯。必能簡精鈍于符表,詳舒急乎聲氣,料明闇於舉厝,察清濁於財色,觀取與於宜適,征虛實于言行,考操業於闔辟,校始終於信效,善否之檢,不其易乎!」

  抱樸子答曰:

  餘非謂人物了不可知,知人挺無形理也。徒以斯術存乎大明,非夫當人自許。然而世士各謂能之,是以有雲以警付任耳。夫貌望豐偉者不必賢,而形器尫瘁者不必愚,咆哮者不必勇,淳淡者不必怯。或外貌同而用意異,或氣性殊而所務合,非若天地有常候,山川有定止也。

  物亦故有遠而易知,近而難料。譬猶眼能察天衢,而不能周項領之間;耳能聞雷霆,而不能識蟻虱之音也。唐、呂、樊、許善於相人狀,唯知壽夭貧富,官秩尊卑,而不能審情性之寬克,志行之洿隆。惟帝難之,況庸人乎?而吾子舉論形之例,詰精神之談,未修其本,殆失指矣。

  夫亡射之箭,皆破秋毫,然准的恒不得為工。叔向之母,申氏之子,非不一得,然不能常也。陶唐稽古而失任,姬公欽明而謬授,尼父遠得崇替於未兆,近失澹台於形骸;延州審清濁於千載之外,而蔽奇士於咫尺之內。知人之難,如此其甚。郭泰所論,皆為此人過上聖乎?但其所得者,顯而易識;其所失者,人不能紀。

  且夫所貴,貴乎見俊才于無名之中,料逸足乎吳阪之間,掇懷珠之蚌於九淵之底,指含光之珍于積石之中。若伯喈識絕音之器於煙燼之余,平子剔逸響之竹於未用之前。六軍之聚,市人之會,暫觀一睹,無所昡惑。探其潛生之心計,定其始終之事行,乃為獨見不傳之妙耳。若如末論,必俟考其操蹈之全毀,觀其雲為之好醜。此為絲線既經於銓衡,布帛已曆於丈尺,乃說其斤兩之輕重,端匹之修短,人皆能之,何煩於哲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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